先生 南懷瑾

先生,幼承庭訓,少習諸子百家。抗日戰爭中,投筆從戎,躍馬西南,返蜀後,執教於中央軍校軍官教育隊。期間,遇禪門大德 袁煥仙先生而發明心地,後於峨嵋山發願續接中華文化斷層,並於大坪寺三載閉關博覽大藏經。

後講學於雲南大學、四川大學等校。赴台灣後,任文化大學、輔仁大學、政治大學、以及其他大學、研究所等教授。先生生平致力於弘揚中國傳統文化,並主張東西精華文化融合,造福人類未來。

南先生晚年長住江蘇省吳江市,並在當地設立太湖大學堂,廣泛傳播中華傳統文化。

最後100天  南先生口述傳記

作者:王國平

緣一

我最早與南師結緣,時在1997年。更早一些時候,我從一所中專學校——四川省機械工業學校(現為四川省工程技術學院)機電維修專業畢業後,分配至位於四川省都江堰市的四川都江機械廠。那時,中專已經成了時代的雞肋,高不成,低不就。於是,我被分配至車間,先後做過機修工、車工、銑工、搬運工、清洗工、描圖員……
車間強負荷勞動帶來的身體疲憊倒在其次,曾經的遠大抱負和滿腔熱血,在冰涼的鐵坯與現實面前漸漸冷卻,此時,內心的焦慮、糾結、徬徨、迷茫和空虛才是致命的痛苦。為了打發時間,更是為了尋找精神的家園,安撫浮躁的內心,我從既是學長又是同事的申先會那裡借得一冊 南懷瑾先生的《金剛經講什麼》,翻開封面,就被印在勒口的四句偈子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深深打動,無異醍醐灌頂,一讀便不忍釋手,從此開始關注佛教與佛學。

 

緣二

16 年前,當我在都江堰市靈巖山腳閱讀那些閃耀著禪性光芒的文字時,我沒有想到,五十多年前,中央軍校青年教官南懷瑾與一代禪門大德袁煥仙已經在這裡意外相逢,在一座叫作靈巖寺的唐代寺廟裡成就了一段曠世佛緣。
而我有緣得以知道這段往事,則是因為我的一位忘年交——著名考古學家、道教學泰斗王家祐先生。
多年前,我與王家祐先生一見如故。他雖然整整比我大了 50 歲,但先生不以年長與博學自傲,始終與我以平輩論,稱我王哥,視為忘年之交。 2005 年 7 月 11 日,我與王家祐、李復華諸先生在河邊喝茶,王先生詼諧幽默,妙語連珠。閒談中,他突然問我:王哥,你曉不曉得我在靈巖山上讀過書哦?以前靈巖寺中有個靈巖書院,是著名學者李源澄先生辦的,我在裡面讀了幾個月書。有次我還看見南懷瑾也在山上,每天背把劍,在空地上習武……(我後來揣測,當時南師可能剛從峨眉山回來,到靈巖寺尋訪舊友。)
王家祐先生的一席話當場就震驚了我。
那時,我只知道對南先生的學問佩服得五體投地。因為當時消息閉塞,網絡遠不如現在發達,加之圖書上也不流行印上作者簡介。因此,我一直以為南懷瑾肯定是一位已經離我們遠去的大師,而萬萬沒有想到,他竟然與王家祐先生是同時代人。
我當時表面平靜,內心狂喜:難道南先生還在人世?

緣三

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在默默地關注南先生,有了一些難得的收穫,同時也有一些往事因為歲月的遠去而日漸模糊。我先後拜訪了四川省博物院研究員、著名學者王家祐先生,蒙文通先生之子、四川大學教授蒙默先生,袁煥仙先生弟子李更生先生等。

這裡,我不得不多談兩句李更生先生,2006 年 12 月 25 日,我在朋友的引薦下,去醫院拜訪重病住院的李更生先生,96 歲的他在病床上艱難地回憶起了靈岩山和維摩精舍的往事,儘管談話極為吃力,但他卻顯得非常高興,彷彿在等一個相約多年的朋友。第二天凌晨,睡夢之中我就接到電話,李更生先生安詳離世。
雖然拜訪了很多人,但是皆不能完整憶及當年往事。

誰能理得清這段歷史?

歲月荏苒,往事如煙,放眼望去,可能唯有當年的當事人南懷瑾先生能鉤沉這段近六十年前的舊事了。而先生乃一代大家,學貫古今,名動宇內,拜訪者如過江之鯽,且皆為高賢大德、名流鴻儒,晚生如我,心裡哪敢萌生一見之緣。

而世間最無敵者,非緣分莫屬也!

 

緣四

2008 年,我根據採訪與收集的相關資料,開始動筆寫作《未進山門先一笑—— 20 世紀 40 年代佛學大師袁煥仙、南懷瑾在靈巖寺的佛事活動》書稿,中途不斷補充,兩年後完成。

這部不到兩萬字的書稿,成為我與南師結緣的重要緣起。

 

緣五

因緣際會,我得以前往太湖之濱拜訪南懷瑾先生。

時在 2011 年 9 月 2 日,靈巖楓葉始紅。

此時,距離當年在佛教界轟傳一時,被譽為新時期中國居士禪興起的標誌之靈巖打七已過去了近 七十 年。

在太湖大學堂,我與南師相談甚歡且受益匪淺。我隨身帶去的,除了《都江堰市靈巖寺百年影像》、《維摩精舍叢書》之外,就是我寫的那部書稿。

可惜,談話中一直沒有機會將書稿呈送給南師指正。我當時就想:唉,可能沒有機會請南師釐清靈巖**** 那段歷史了。

然而,緣分又一次眷顧了我。

那天晚上臨走前,我上洗手間,正好南師也在。我就試探著說:南老師,我寫過一些文字,是關於袁太老師和您在靈巖寺活動的情況,有些史實無從考證,想請您批評斧正。

南師高興地說:好呀!帶來沒有,帶來的話拿給我看看。

於是,我將隨身帶著的書稿恭恭敬敬地呈給南師。

 

緣六

我想南先生太忙,有太多的大事要事去做,收下書稿,可能是出於對我這個晚學的關愛,或許不一定有時間閱讀和處理。

然而,令我意想不到的是,11天后收到了先生的來信。

2011 9 13 日,我萬分激動地打開南先生回覆我的電子郵件,先生在信中指出了我的那部書稿中的一些史實失誤,甚至包括一些時間的誤差,可以想見,南先生在百忙之中的閱讀是何等認真與仔細,這讓我非常感動。

南先生在信中說:…… 現在我非常欣賞你的才華,你還年輕,我目前有一件事,你能夠寫一篇真實的記錄…… 原來,南先生希望我能再次去太湖大學堂,待一段時間,做他的一個關於袁煥仙靈塔的口述。受此邀請,我在非常激動的同時,又擔心辜負先生的信任。

 

緣七

20111024日,我再次來到了太湖大學堂,在此小住三日,每天晝觀太湖風情,暮聆先生教誨,獲益匪淺。

南先生為我深情地憶起了袁煥仙靈塔的修建過程,又提供了一些相關資料,希望我能寫一篇紀實文學。

臨走前,南先生說:你的文字風格是我很喜歡的那種,寫得文情並茂,引人入勝,大有當年還珠樓主寫《蜀山劍俠傳》和《青城十九俠》的味道。其實這次請你來,我是想跟你談一件更重要的事。這些年來,很多人都想寫我的傳記,我都沒有同意。因為我怕他們把我的傳記寫得太實太死,寫得不食人間煙火。我想要的傳記是:既要尊重歷史事實,又要有文學性、趣味性、可讀性,這樣子才好玩。我覺得你可以完成這項工作。就是不知道你的時間允不允許,可能需要一年,我每天講一段我的經歷,先把它整理出來,然後根據口述,再寫成傳記,肯定會非常好看。你先回去,跟單位的領導報告一下,看能不能請這麼長的假……

大家可以想像我當時內心的歡喜。

有機會在南師身邊親近一年,這需要多大的緣分與福報啊!

 

緣八

從太湖回來後,我立即向領導匯報了此事。聽說能有機會為南先生做口述歷史,創作《南懷瑾傳》,領導非常高興,認為這既是我的莫大榮幸,更是都江堰市的無上榮耀,因此給予積極支持。

這期間,南師還安排人給我快遞了一本紫禁城出版社2004年出版的口述歷史圖書《宮女談往錄》,說這本書為口述歷史提供了一個非常好的文本。作者採訪了晚清慈禧太后呼作榮的一位宮女,她13歲進宮隨侍慈禧,前後長達8年之久,18歲由慈禧指婚,賜給一個太監,隨著時事動盪,她的生活也顛沛流離,愈加淒慘。在書中,宮女榮兒斷斷續續道出了當年宮中生活的點點滴滴,有宮女的生活細節、慈禧老佛爺的起居、光緒皇帝鮮為人所知的逸事,以及太監做人的羞辱和煎熬,等等。這些談話內容正史不載,野史難尋,具有對正史作補充和詮釋的價值,並極具可讀性。故南師推薦給我閱讀,以作他所追求的傳記要具有文學性、趣味性、可讀性之借鑒。

如今,南師已遠行,《宮女談往錄》仍放在我的案頭。

 

緣九

2012421日,我再次應南師之邀去太湖大學堂。

當天晚飯後,南師讓我和他一起到了六號樓三樓。南師對口述歷史和傳記創作進行了更全面的安排,包括吃飯、住宿、交通、採訪、撰稿、審稿、發表、出版等諸多事宜。

最後他說:這件事就這麼定了,袍哥人家,說了話就算數,也不需要立什麼字據。

下樓時,南師說:國平啊,你要抓緊時間,我等你來。

兩個月後的626日,我帶著筆記本電腦、換洗衣物和一顆對南師的仰慕與尊崇之心,來到了太湖大學堂,開始了人生中最值得珍藏的一段歲月,那是100天的美好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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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湖濤聲憶初逢

(一)

2012 年 6 月 26 日 星期二 晴

這注定是一個將被我一生銘記的日子。

這一天,我背著簡單的行囊,向一個名為太湖大學堂的地方而去,隨身攜帶的是:一台筆記本電腦、一支錄音筆、幾件換洗的衣物和幾本書。那是為口述歷史和創作傳記而準備的圖書,計有《宮女談往錄》《胡適口述自傳》《曾國藩》《季羨林口述歷史》《變革社會中的人生與學術》和三卷本民國人文史詩著作《南渡北歸》。

上午 9 時 15 分,我如約和四川省歷史學會會長、著名歷史學家、口述史學家譚繼和先生在他家中見面,請教有關口述的問題。譚先生得知我要去江蘇做南懷瑾先生的口述,非常高興。他談到上次我做的南先生關於四川的口述非常好,他在發表前專門就那篇文章向何郝炬和章玉鈞做了匯報,大家都很感興趣,在《當代史資料》上發表後,引起了非常好的反響。

譚先生接著說:南先生是海內外人所共仰的大學者、大宗師,在儒、釋、道等諸多領域造詣精深,有大成就,他的口述非常重要,無論是對個人,還是對歷史,都有重要意義,一定要認真對待,嚴肅治史。希望你這次去南先生那裡,靜下心來工作。同時,要特別注重兩個問題:一是請南先生談他的重要學術思想之緣起,二是要請南先生談重要學術活動的組織。這是其他學者容易忽視的問題。譚先生說,他以前就一直想做有關恩師徐中舒先生的學術思想整理,由此可見,這個內容之重要。

隨後,譚先生從書架上取下一本自己的重要學術著作《巴蜀文化辨思集》,簽名後,託我送給南師。

10 時 40 分,去成都雙流機場。

12 時 10 分,飛機起飛。

坐在飛機上,看著舷窗外的雲卷雲舒,我心潮澎湃,今日之行彷彿還在夢中。過去,自己想都不敢想的事,現在竟已成真。此時,飛機托起的,不僅有我的體重,更有巨大的喜悅。

15 時 50 分,抵達上海虹橋機場。

17 時 50 分,抵達太湖大學堂。在七號樓總台,我剛一報名字,服務員就說:你就是王先生!房間已經為您準備好了,就在 6211 房間。隨後,南師的學生牟煉打來電話,說馬上到餐廳吃晚飯,南師已經在等著了。我匆匆放好行囊後直奔餐廳而去。

南師一襲白衣,精神矍鑠,正在與同桌的人說話,不時傳來歡笑聲。這時,牟煉告訴南師:國平來了。南師高興地對我說:來了好,路上還順利吧!然後讓我坐下來吃飯,我在李傳洪先生身邊選了個位置落座,左邊是少林武術大師王洪欣。

晚餐桌上。南師仔細詢問路上的情況,並非常熱切地詢問尋找做川菜的家常菜廚師的事宜。早在一個月前,曾在四川待了十年,喜歡吃川菜的南師便讓人發短信給我,希望在都江堰市找兩位會做家常菜的鄉下老太太,來太湖大學堂做川菜。可惜事不湊巧,這麼簡單的事情偏偏還沒有完成,老太太們都覺得太遠了,不肯來。南師聽說後說:沒事,慢慢找。

晚飯後,閒聊至 9 時,南師對我說:國平啊,從今天起,我們就是一家人啦,你在這裡不要客氣,跟在自己家裡一樣。你剛來,很累啦,先休息幾天,我們開始口述,好不好?

南師取下拐杖時又說:你初來這裡,可以到處走走,附近的幾個小鎮都是江南名鎮,有時間的話,可以慢慢地去看看。

回房間的路上,王愛華告訴我:國平,你很有福氣啊,你住的 6211 房間,正是老師初來太湖大學堂時住過的房間,老師把他以前的房間騰出來給你住,說明老師很看重你啊!

聽了愛華姐的話,我的心裡充滿了歡喜,已經無法用語言來描述此時此刻我內心的那一份感動。

愛華姐告訴我,房間裡的很多家具,都是老師自己設計的,包括床的長度與寬度、書桌的高度、椅子的弧度、窗戶的樣式等,都是南師一手一腳親自測量,繪製設計圖紙製造而成。

靠在床上,雖然有些疲倦,我卻久久難以入睡,在太湖輕柔的濤聲裡,我與南師第一次相見的場景又浮上了心頭……

 

(二)

那是 2011 年 9 月 2 日。

在得知要見南師之前,我不勝歡喜,特地連夜趕製了一本畫冊《都江堰市靈巖寺百年影像》,書中收錄多幀老灌縣及靈巖寺照片。其中既有清宣統元年(1909年)英國植物學家、攝影家爾尼斯特·亨利·威爾遜先生拍攝的《都江堰》,清宣統二年(1910 年)德國建築師、攝影家恩斯特·柏石曼先生拍攝的《靈巖寺藏經洞》,亦有民國六年(1917 年)美國攝影家西德尼·戴維·甘博拍攝的《靈巖寺千佛塔》,民國三十二年(1943年)加拿大著名學者文幼章拍攝的《靈巖寺摩崖石刻》……更有我的同事、青年攝影家何勃於兩天前(2011 年 8 月 31 日)拍攝的《靈巖寺新景》多幀,春夏秋冬,盡在其中。

不算很厚的畫冊裡,卻裝著近一百年的悠悠歲月。

當時還帶有一部《維摩精舍叢書》和《未進山門先一笑——20世紀40年代佛學大師袁煥仙、南懷瑾在靈巖寺的佛事活動》書稿。

9 月 1 日 夜,抵達上海,心不能靜,夜難成寐。

2 日 午飯後,乘車去吳江太湖大學堂。

車行平穩,未近太湖,我心已蕩起無數漣漪……

 

(三)

2 日 晚上 6 時許,終於見到了我仰慕已久的南先生。

先生慈眉善目,精神很好。手持拐杖,而幾乎不拄。著灰色對襟裝。雖九四高齡,仍腳步輕盈,有大家風範,卻無大家倨傲。

主賓落座,在座者除南師外,還有終南山的一位住持等十餘人。一聽說我們來自四川灌縣(今都江堰市),南師非常高興,他說:我在成都華西壩待了八年,當年我還在灌縣的靈巖寺學佛,原來灌縣的縣長蕭天石是我的老朋友。大家不用客氣,到了我這裡就是不吃白不吃。來,抽煙喝酒,好擺龍門陣嘛。

聽了南先生一席話,大家都笑了起來,拘謹氣氛一掃而空。

說到四川,說到灌縣,說到靈巖寺,南師的話匣子一打開,他就深深走入了回憶,娓娓道來,為我們輕輕展開了一幀民國時期四川的風土人情畫卷……四川人的幽默和仗義、川西壩子的寧靜與富庶、靈巖寺的雲煙和書聲、青城山的劍俠與滑竿、朋友們的熱心和真誠,被先生一一從記憶的唱盤裡揀了出來。

而南師的記憶力之驚人,也是我始料不及的。講述六十年前的往事,先生如數家珍,彷彿那些人和事就發生在昨天。我想,不為其他,只因為先生這麼多年來一直在深深地想念著成都,想念著四川,想念著那一段匆匆而又珍貴的在川十年。

 

(四)

南師說:四川、重慶我都待過,川西、川南、川東、川北都去了很多次。原西康、雲南、貴州的邊境都是出土匪的地方,我還當過一段時間的土匪頭子……我在四川待了近十年,成都的五老七賢,有幾位是我的老朋友,其中有個七十多歲的劉豫波老先生,他的一個小硯台都還在我手裡。四川的朋友是那麼值得懷念。

南師講到了四川的文化,他認為:四川文化一大景觀就是,喝喝茶,打打麻將,擺擺龍門陣。然後又特別補充道:一個文人必須到過四川,一生才不會有遺憾。

說到四川人的性格,南先生立即蹺起了大拇指,說:四川人非常講義氣,真痛快、真義氣、真耿直,袍哥大爺講的是:你哥子,我兄弟,你不吃,我慪氣。

南師說:四川人很幽默,而且各行各業都有自己的歇後語,連抬滑竿的都有一套。以前我們上青城山就坐的滑竿。然後,南師又給在座的其他人講什麼是滑竿,原來滑竿是過去四川地區人們代步的主要工具。滑竿起源較早,是簡易的轎子,因用滑溜溜的竹竿綁紮而成而得名。滑竿製作簡單,先砍兩根2米長的斑竹,在兩端各綁上60厘米的短槓作為抬肩,中間用竹片和繩子編成軟扎,前面系上一個腳踏就成滑竿。滑竿輕巧靈活,大道小道皆可行走,尤其適合川西地區。南師說:譬如前面抬滑竿的師傅報一聲天上一個亮,後面的就應地下有個水氹氹。前邊的說左邊立起大,後邊的講讓它不會說話,意思是左邊有一頭牛。前邊的說下下坡,後邊的就講慢慢梭,意思是下坡的時候,不能走快了,要慢慢兒地梭下去。我以前記了一大本子四川話。譬如叫花子要飯,遇到有狗對他叫,他就會說黃狗白犬你莫咬,你我前生命不好,意思是,你叫什麼嘛,我們都是前生做錯了事,我變叫花子,你變成狗,都是命苦。

四川人也喜歡民間文學,我們以前在川南鄉下旅館,么店子,一碗豆花,一碗海椒,門口掛個旗幟未晚先投宿,雞鳴早看天,也有小二會站著喊未晚先投二十八(宿),雞鳴早看三十三(天)的歇後語。這些我以前都記在本子上,現在老了,都忘了。哎呀,四川人太幽默了。還有人說半夜起來賊咬狗,拿個狗來打石頭,從來不說顛倒話,陰溝踩到腳裡頭。

南師還講到一件四川人想做皇帝的事。當時他任中央軍校教官,住在成都皇城裡頭。一個禮拜天,他當值星官,帶了十七八個學生值勤,看看無事,他就準備出去轉轉。學生們說:南教官,您忙您的,我們值就是了。於是,南先生就上街去了,先到軍校對面的街,覺得沒啥轉頭,就到其他街走一走,這個時候看到老百姓都站在街兩邊看熱鬧。五輛人力車拉著人正在街上飛快地跑,第一個人力車上高高地舉了桿杏黃旗,寫了四個大字替天行道,後面車上紅旗、綠旗飄。南先生問老百姓:那些人是做什麼的?回答說:遂寧來的,想當皇帝,正攻皇城。這一下,南先生趕快回到皇城,剛走到皇城門口,就看到五個人力車一直往皇城大殿衝。等一下,南先生就听到槍響了。他問守衛的部隊:你們怎麼開槍了?回答說:他們衝過我們的防線,我們就開槍了,先把人打死了再說,情況不明啊!南先生進去一看,人都被打死了。幹什麼?想登上龍椅做皇帝。這一段的經歷,對我印象非常深刻。南師如是說。

 

(五)

南師認為,愛擺龍門陣是四川人一大特色。

他點起一支煙,邊抽邊與我們擺龍門陣:四川人愛擺龍門陣啊。我在四川的很多老朋友,都會擺龍門陣,聽的故事很多。青城山當時有一個傳說中的神仙叫周凌霄,據說會飛劍,死了,他女兒還在。還有人告訴我:我給你介紹一個師父,青城派的,姓徐。那個師父叫徐庶,就是三國演義裡的那個徐庶,我一听就不去了。那個時候流行飛劍,你們不要笑。

南師自己倒笑了,他說:劍術是一種很神秘的東西,川、康、渝一帶這種神話非常多。當時還有人寫信給蔣委員長,說日本飛機怕什麼,只要學了劍仙的飛劍,用飛劍把飛機射下來,日本鬼子就完了。抗戰精神可嘉,亂七八糟迷信的神話也太多。我有一個朋友原來在西康的,後來我在台北碰到了,他請我吃飯,我問他:聽說你每次給蔣先生寫完報告後,一定要在信尾寫上,又在哪裡碰到一個神仙了,又在哪裡碰到一個劍仙了,叫老頭子採用,可以來打日本人的飛機。他說:有啊,你怎麼知道的?我說:我當然知道,你當時不就擺了龍門陣的嘛。然後問他: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呢?他說:我怕蔣委員長忌才啊,我以前寫了很多報告,言必有中,蔣先生都言聽計從啊,我就一定會在後面寫一些怪話,表現得怪誕,這樣我就安全了。

四川有個大學者叫劉師亮,北京大學名教授,連謝無量都很佩服他。當時四川軍閥亂殺人,俗話叫亂剃頭,於是他寫了一首剃頭詩:問道頭可剃,人人都剃頭。有頭皆可剃,無剃不成頭。剃自由他剃,頭還是我頭。且看剃頭者,人亦剃其頭。意思是說:你要殺人,別人也就要殺你。

 

(六)

而談到灌縣的靈巖寺,南師更是陷入了深深的回憶之中。

因為早在 1942 年前後,南師就經常利用周末甚至請假去靈巖寺。後來,他也是在靈巖寺認識了一代禪門大德袁煥仙先生,因此而成為維摩精舍的首座弟子。

南師回憶道,灌縣靈巖寺當時的住持是傳西法師,早年隨歐陽竟無先生習佛,那個時候還是華西大學的教授。一個和尚在華西大學講課,講的內容是《愛的哲學》,真是轟動一時。那個時候,靈巖山住的都是什麼人?錢穆、馮友蘭、李源澄、王恩洋、郭本道、曾子玉、程天放……李源澄當時在靈巖寺的下院鐵佛寺辦有一個書院,學生、老師都是他一個人,艱苦卓絕,始終不退。

說起當年從成都趕車去靈巖寺,南師就連聲感慨:當時從成都到灌縣有一條馬路,也有了汽車,只不過路太爛了,坑坑洼窪的,跑得慢,票價記不得了。當時在四川大後方流行一首詩,是根據古詩改編的。原詩是這樣寫的:一去二三里,煙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經過四川人一改,就成了一去二三里,拋錨四五回。前行六七步,八九十人推。

說著話,南師拿起桌子上的杯盞擺起了地形圖:東嶽廟在這裡,鐵佛寺在這裡,靈巖寺在這裡。燕京大學的著名教授郭本道當時把燕京大學圖書館的全套線裝《道藏》搬到這裡。不帶過來不行啊,不帶過來就會被日本人拿走。這些書原來我看不到,這次看到了。平時我們哪裡有機會看到那麼多書啊!馮友蘭先生當時也在山上住了三個月,他下山以後在重慶出版了《新原人》。我還有一個老朋友,也在靈巖寺待過,跟著傳西法師,現在九十多歲了,在成都文殊院住著呢,叫淨天老和尚。聽說他到現在還記得我,還稱我南教官,呵呵呵……

南師動情地說:靈巖寺本來是個小廟,抗戰時期,一群避難的文化界朋友都來到這裡,他們都是傳西法師的朋友。靈巖山不住和尚,卻住了一批文化人,老實講啊,包括馮友蘭、錢穆、袁老師、賈題韜,都欠傳西法師的情。我們吃他,住他,被他供養,我們也笑他,專門供養我們這一群文人。傳西法師說,不管啦。他還非得要供養。我們四十年代在靈巖寺住了那一段時間,有感情啊!後來不知傳西法師結局如何?我一直在打聽。

我恭敬地答道:聽蒙文通先生的兒子蒙默先生說,傳西法師是在文革時去世的,據說送行的人有兩三千人。

南先生一聽,非常高興,拍著我的肩膀說:我真要感謝你,他是我的老朋友。當時我們這批人,不論左派、右派,都得到他的照顧,都欠他的情。

我說:對,傳西和尚是大學者歐陽竟無的弟子。

南先生很詫異,說:你怎麼都知道?太了不起了。

後來,我將畫冊《都江堰市靈巖寺百年影像》遞給南師,他非常高興,不住地說:老弟,這個事情做得太好了。畫冊中的扉頁便是南師從峨眉大坪寺閉關後回靈巖寺時吟的一句詩:前從靈巖去,今自金頂回。隨後是著名學者、書法家、文學史家謝無量先生寫靈巖寺的一首詩:遠遊何必上青城,一到靈巖便有情。未進山門先一笑,滿山紅葉讀書聲。

南師一邊翻看那些發黃的照片,一邊說:我們就是從這個水池裡挑水喝的,好像叫靈竇泉吧,第五洞天的牌坊還在哦?我記得當時山上還有塊石頭,石頭上刻了一句話:願天常生好人,願人常做好事。南師話音剛落,一幀刻著願天常生好人,願人常做好事石刻的照片就映入了他的眼簾。輕輕摩挲著畫冊,南師彷彿又回到了七十年前晨鐘暮鼓的靈巖寺中。

 

(七)

談到灌縣,南先生也談到了他的拜把子兄弟、時任灌縣縣長蕭天石[1]。南師說蕭天石早年畢業於黃埔八期,他的哥哥蕭贊育是黃埔一期的學生,為蔣介石十三太保之一,推薦蕭天石當上灌縣縣長。後來蕭天石打坐出現了耳鳴,再後來耳朵就听不見了。南師就帶他去找成都東門外聖佛寺的光厚老禪師。南師說光厚禪師不簡單啊,四川人都稱他為四川現代的活羅漢。那時候,光厚禪師每日上午為人醫病,其行醫,不把脈,不開方,不叫吃藥。南師給他的治療方法命名為以大拇指頭燒病。光厚禪師說大拇指中心是他修煉的三昧真火火門,真火自此火門出,按在病人穴道上,一按一揚,一揚一按:好像蜻蜓點水一樣。每一穴道,病重的人按二三十下,病輕的人按幾下就可以了。

南師擺龍門陣擺得高興了,就在我身上做起示範,蹺起大拇指模仿光厚禪師按起穴位來。他說,每按一下,光厚禪師便問一聲:痛不痛?病人都會痛得尖叫:哎喲!哎喲!仔細一看,被按的穴位處皮膚就紅了一塊,神奇得很。

在三個小時的拜訪時間裡,因為南師的風趣語言和談及四川人的詼諧幽默,整個現場歡聲笑語不斷。

臨走前,意猶未盡的南先生又擺了一個四川的龍門陣:有一天,他和袁老師一起到成都去喝茶,就在東門的牛市口。南先生和袁老師兩個人邊喝茶邊擺龍門陣,談佛論道。這時,旁邊桌子上也坐了幾個人在喝茶。突然,一個人站起來,一隻腳踏在板凳上,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說道:****的,當年老子也是讀過書的,後來家裡窮啊,沒有辦法才學殺豬啊!那個豬殺死之後,就在豬腿上割一刀,用嘴巴對著刀口吹氣,把豬吹脹,拿熱水燙了之後才好刮毛,格老子我東一吹,西一吹,就把我一肚子的學問吹到豬肚子裡去了。你看四川人會不會罵人啊。袁老師聽了,拿起一杯茶敬他說:你哥子,罵得好!罵得好!那個人說:哦,我哪裡是罵人哦,我講的是真話……

分別前,我問:南老師,你想念四川嗎?

南師深情地說:我跟這位劉(雨虹)老師多麼懷念四川啊。四川是晚年最好居住的地方,比昆明、杭州……哪裡都好,優哉游哉。

我連忙說:很想請您再回四川走走。

南師說:感謝你邀請我回四川。對不起,人怕老,老了以後,當年的老朋友一個個都沒有啦,找不到老朋友了,跟很多人坐在一起,都無話可談了。我從美國回到香港以後,還尋訪到了一些四川的老朋友,然後每年過年的時候,我會給他們送禮金。現在很多老朋友都走了,還只剩一兩個了……

此時,萬籟俱寂,唯有太湖濤聲與南師笑語猶在耳畔。

[1] 蕭天石(1909—1986),號文山遯叟,湖南邵陽人。幼治儒業,窮研經史,長究武學,深擅韜鈐,終參道佛,潛心玄妙。曾於南京、長沙、成都等地創辦出版社、書店及報紙、雜誌,後移居台灣。著輯有《今古樓全書》《孫子戰爭理論之體系》《大學中庸貫義》《世界名將治兵語錄》《道家養生學概要》《老子聖義闡微》《道德經聖解》《雍正禦選語錄》《心燈錄》《道海玄微》《禪宗心法》《道藏精華》等,主編《中國子學名著集成》百冊。 

第二章 太湖三萬六千頃

(一)

到太湖大學堂的第二天,即首次遇見了江南的梅雨,實際上,自 6 月 14 日入梅以來,這樣淅淅瀝瀝的雨已下過多場。

假如沒有梅雨,江南就不再是江南。

假如沒有南師,廟港也不再是今天的廟港。

早晨8時,起床,早飯。在餐廳,南師的長隨學生李淑君告訴我,每天的三餐時間為:早晨 7:30 — 8:30,中午 12:00 — 13:00,比較特殊的是晚上,因為南師要與大家一起吃飯,5:50 開始進餐廳,6:00 準時開席,每餐皆會敲鐘提醒。

早飯後,南師的長隨學生宏忍師來看我,帶來一罐話梅,兩盒茶葉和一個封面印有南府字樣,內裝 1000 元的紅包。宏忍師說:老師說你初來,略表心意,用以採購筆墨紙硯和文具吧!

 

(二)

想起昨晚南師的提醒,正好我的電腦也需要重裝系統。經打聽,附近有一小鎮叫廟港,一般生活用品可以在鎮上買到。於是打傘,冒雨步行二十分鐘到了離太湖大學堂最近的一個小鎮——廟港。廟港之所以稱為廟港,是因為歷史上這裡宗教文化昌盛,寺、廟、庵、亭遍布全鎮,尤以沿湖塘一帶的廟、庵、亭為多,有一港有庵,一港有亭之說。趙樸初先生以太湖禪林來概括這一獨特的文化景觀。在廟港歷史上眾多廟宇中,老太廟是香火最盛的一座,此廟供奉的是出生於廟港的邱老太爺,明萬曆年間敕封為平沙侯,後加封平國王。在廟港百姓心目中,邱老太爺是他們的守護神,相傳船入太湖,遇大風大浪,只須呼喊幾聲邱老太爺的小名邱癩痢,即可安然無恙。可惜這座廟宇於 1958 年被拆除,今僅存古銀杏一棵。廟港古屬揚州,春秋時屬吳國,秦始皇統一中國後建吳縣,廟港屬吳縣。五代後梁開平三年(909年)設吳江縣,廟港屬吳江縣,宋代吳江縣下共分29都,廟港地區為五都。旁邊還有七都、八都等鎮。

廟港以盛產太湖螃蟹而聞名。小鎮不大,十分鐘能完全貫穿。從太湖延伸出的一條小河,為小鎮劃分南北。

這個廟港雖小,名氣卻大得很,史稱儒林裡,它以其宋元以來廟港人文獨盛,衣冠甲第一邑著稱於世。

在前往廟港的途中,我意外地看見了費孝通先生紀念園的路牌。仔細一打聽,才明白這裡正是奠定費先生盛名之地。

因為我的師長、著名人類學者、民族學家李紹明先生曾經做過費先生的助手,因此我格外關注這個小村。原來,早在1938年,費先生在倫敦經濟政治學院完成了他的博士論文《江村經濟》,英文名翻譯過來為《開弦弓,一個中國農村的經濟生活》,詳盡的資料和客觀系統的描述,為國際人類學家、社會學家及其他讀者了解中國提供了重要的幫助。論文發表後,受到了人類學界和社會學界的重視,使得靠桑蠶為生的開弦弓村從此成為國際社會學界研究中國農村的首選之地,也把費孝通的命運和這座普通的江南水鄉、和歷經滄桑的中國農村工業緊緊連在了一起。

如今,這座小鎮,又將南師的晚年與江南緊緊連在了一起。

我在廟港信步而行,感悟這座江南小鎮的魅力。太湖水蔓延到這座小鎮的四周,細小的河道裡停滿了修長的漁船,一筐筐的太湖蟹從船上搬下來,偶爾有一兩隻調皮的蟹揮舞著螯腳,試圖掙脫籠子重獲自由。

意外的是,居然在這個小鎮上,看見了兩家四川滷菜攤,一打聽,居然來自綿陽,與我同為老鄉。儘管滷菜已經被廟港人民的味覺改良了,但是他鄉遇故人的喜悅著實讓我開心了很久。

中午12點剛過,我正在聯想電腦店重裝電腦,接到宏忍師打來的電話,問我中午怎麼沒有在飯桌上看見我。我說明緣由,表示可以在廟港隨便吃點東西,宏忍師不同意,告訴我現在食品安全有巨大問題,要我別在外面吃飯,太不衛生,並說廚房已經為我留飯了,然後派車來將我接回餐廳。

下午,看書,上網。朋友們都很關注我在南師身邊的生活和工作情況,但是,我才剛到,一時半會兒也無法回答大家的問題。

 

(三)

晚餐時,南師的學生、綠谷集團的老總呂松濤先生再次提到廚師的問題。南師喝了一口湯,回味了一陣子後說:廚師最好是蒲村場的,就要鄉下收拾得乾淨整潔的老太太。

為什麼選蒲村場的呢?說起這個蒲村場可是大有來頭。原來,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南師在靈巖山參禪時,就經常去現在已改名蒲陽鎮的蒲村場,這裡曾是中國空軍幼年飛行學校所在地。

抗戰爆發不久,規模不大的中國空軍就在人員與裝備上遭受了重大損失,已到了難以為繼的地步。考慮到長期抗戰的需要,借鑒蘇聯、德國和日本從少年就開始培養空軍飛行人員的經驗,1939 年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副總參謀長白崇禧和航空委員會主任周至柔、委員張治中等建議成立空軍幼年學校,任命畢業於美國西點軍校的汪強將軍主持籌備事宜。

1940 年 12 月 26 日,空軍幼年學校在四川灌縣蒲村場(今蒲陽鎮)正式成立,蔣介石任校長,汪強任教育長。學校於抗戰結束後的 1945 年停止招生,六年先後共錄取學生 2101 人。

今天,散居在世界各地的學生約有 1200 多人,其中許多學生都成為時代的重要人物,其中有國際電腦界人工智能和模擬識別兩大領域的大師傅良藻,著名材料學專家何焯彥,著名水利學家何達明,著名原子能科學家塗劍穆,著名航空學家華錫鈞等,還有台灣行政院院長、國防部長與空軍總司令、上將唐飛。另外被中國台灣授中將、少將軍銜者不下百人。白崇禧也將自己的兒子,即後來的著名文學家白先勇送進蒲陽空幼五期就讀。據說,曾經很長一段時間,台灣空軍的官方語言為蒲陽話。

當時,空幼的許多教官都是南師的朋友。因此,南師經常到蒲村場會友。而且,該鎮還有一個寺院叫般若寺,寺中一個老和尚非常風趣。在飯桌上,南師講了這個老和尚的兩件趣事。

一天,老和尚問南師:你們在這里辦學校做啥子?南師告訴他:為了抗日!老和尚一臉茫然:你們為什麼要抗日啊,你看日頭天天都照耀著我們,溫暖著我們,你們還要抵抗它。引得南師和友人哈哈大笑。

還有一次,因為山居偏遠,關心抗戰的南師很想找張報紙看看最近戰況,於是就問老和尚:你們這裡有報紙嗎?老和尚想也沒想就回答:有啊!南師大吃一驚,難道這麼偏僻的深山老寺,也訂有報紙?便迫不及待地問:報紙在哪裡?老和尚伸手指了指山林,害怕地說:一共有三隻,要吃人,兇得很!已經習慣四川話的南師這才明白,原來四川話中紙和子捲舌音和平舌音不分,老和尚誤把傳遞新聞的報紙聽成了要吃人的豹子了,害得南師空歡喜了一場。

晚飯後,牟煉讀了一篇關於太湖大學堂畢業典禮的文字。慢慢地,我也知道了,飯後分享與南師有關的文字、有趣的段子和有價值的影像,也是太湖大學堂的重要課程。

臨走時,南師關切地問了一句:神九對接成功沒有?

這讓我大吃了一驚,我一直以為,南師可能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的學者,沒有想到,他居然會如此關心現代科技。看來,我對南師的了解還遠遠不夠。 

第三章 月在波心說向誰

(一)

上午無事,宏忍師帶我去洗衣房,告知我全自動洗衣機的用法,我將換洗的衣服拿去洗了後,在客房裡晾曬。

來太湖大學堂第三天,我才有時間完整地轉一下這個地方。

太湖大學堂位於江蘇省吳江市(現為蘇州市吳江區)七都鎮廟港村,位於上海西南 110 公里、蘇州之南 70 公里所在的太湖之濱。這是由南師主持創辦的教育基地,大學堂旨在傳播中國傳統文化,同時與現代自然科學、人文科學相結合,發展認知科學與生命科​​學的研究。

大學堂是南師居住與傳道的地方。大學堂佔地 280 餘畝,兩面臨太湖,氣勢恢宏,寧靜肅穆。傍晚的落暉靜靜地灑在草坪上、花叢里和松枝間。人們在大學堂裡讀書、漫步或者修身,見面之時,點頭微笑,彬彬有禮。太湖水聲隱隱,和著松濤及學堂裡時時傳出的讀書聲,成為這片大地上最美妙動人的交響。

暮色四合,而太湖水聲依舊,夜夜拍打著大學堂的寧靜。

 

(二)

我在想,南師晚年定居太湖大學堂,應該是命中註定的緣分。

早在1960年代,南師居住於台灣蓬萊新村時,客廳中高懸著著名書法家、《中央日報》社長、台灣書法家協會理事長程滄波所寫雪竇大師的禪詩:

太湖三萬六千頃,
月在波心說向誰。

南師非常喜歡這兩句詩,閒暇時總是對著它反覆吟誦。學生林曦曾向南師請教,為何對這一首詩情有獨鍾。南師總是笑笑說:你將來會明白。直到太湖大學堂建成,林曦才恍然大悟。

據後來一次閒聊時南師所講,廟港是中國的太廟。很多人不解,因為太廟通常是古代王室祭祀祖先的地方,他為什麼說這裡是中國的太廟呢?南師解釋道:七都有個廟港,太湖邊的廟港,可不就是太廟——中國文化的太廟。

他點燃香煙,慢悠悠地說,這裡原來是一個鳥不拉屎的地方,是太湖邊一個低窪的水塘。名不見經傳的江南小城吳江,能從當時激烈的南懷瑾爭奪戰中勝出殊為不易。澳門、杭州、上海、北京,誰都想引進南師,哪一個名頭都比吳江響。

在後來的三個月裡,關於南師選址太湖大學堂的過程,向子平先生娓娓道來的講述時常在我的腦海裡浮現。

那是 1999 年 11 月 18 日,南師應一個在吳江投資的學生向子平之邀,順道來吳江看看。路上,向子平通知了當時的吳江市委書記汝留根:南先生要來吳江,有 5 分鐘的時間見面。

汝書記聽後連忙說:那你來市委啊!

向子平答:不行,我找不到路。於是商定在吳江賓館見面。向先生打完電話後趕到吳江賓館,只用了 15 分鐘。而在這 15 分鐘時間裡,吳江賓館前的人行道上已經鋪上了長長的紅地毯,兩邊擺滿了鮮花,報社、電視台的攝像師都已趕到,市委書記汝留根率領四大班子領導已經在此恭候了。

當南師下了汽車,走上長長的紅地毯時,他為吳江市領導的誠意深深感動。而當汝書記向南師遞上自己的名片時,汝留根三個字更像一根思鄉的琴弦撥動了漂泊一生、四海為家的南師的心。當這個名字映入他的眼簾時,他當即大吃一驚,不住地說:汝留根、汝留根,你不是要我把根永遠留在這裡嗎?

不想此語竟然一語成真,南師隨後落戶吳江市廟港鎮,在這裡一住六年,直至去世。

向子平陪同南師在太湖大堤上走了一圈,其實當時的太湖大學堂位置只是一片低窪地帶,只有五個大水塘。然而,周圍煙波浩渺的太湖卻觸動了南師。他看後來了感覺,說:將來在這裡騎著小騾子,讀書修行,一定非常美好。

當時忙於招商引資的汝留根,對南師了解並不多,爭取南懷瑾更主要是出於吸引台資的需要。台灣的企業家對他很崇拜,他如果來吳江,對我們招商引資有好處。儘管土地資源緊張,但認定南懷瑾是個寶的汝留根大方表態:要多少給多少。據汝留根回憶,政府給南師的土地價格是4萬元/畝,這個價格實屬虧本,時任蘇州市委書記陳德銘覺得太低,兩次致電汝留根過問此事。直到聽說杭州市一主要官員因沒能引來南懷瑾被省領導批評後,汝留根這才為當初的堅持感到驕傲。

後來,南師曾多次半開玩笑地說:就是汝大書記的名字把我騙來的。汝留根趕緊解釋:我要是能騙得了你,就不得了了!

於是,時年 82 歲的他拍板買下 300 畝灘塗地,經過六年的建設,填土、種樹、修路、造橋、養花、餵禽,大學堂拔地而起。

南師和向子平先生都曾說,當時為修建太湖大學堂,南師的長隨弟子李傳洪先生可謂不遺餘力。

李素美和李傳洪姐弟長期隨侍南師左右,他們為建太湖大學堂和修建金溫鐵路傾盡全力。李先生創辦了台北市私立薇閣中、小學,並任董事長、財團法人、薇閣文教公益基金會董事長。據向子平講,2000 年,準備建設太湖大學堂時,李傳洪是把光華基金的股票賣掉了,然後由尹衍樑匯過來的。南師建金溫鐵路的時候,李先生把他滿月時父親送給他的一塊 6000 台坪約兩萬多平方米的地賣掉,只賣四萬多元一坪,得四億多台幣匯給老師。

太湖大學堂是南師一手籌劃、推動的,從動意、設計、建設到開課、維繫,都是他老人家一馬當先,勇往直前,大家不過在後面跟著做些工作而已。從建築設計到裝潢設計,中外設計師的多個方案不能令他滿意,他就讓人買積木來自己動手搭建築模型,最終由建築師去畫圖落實,直到滿意為止。從整體宏觀風格到內外裝潢,幾乎每一個細節,包括房間桌椅如何擺放,掛什麼字畫,乃至大學堂一草一木、一磚一瓦,無不傾注了他的心血,無不體現了他融合東西方精華文化的理念,足見他對這片土地的深厚感情。

 

(三)

濤聲依舊,時光如風,2006 年,附近的村民記得,這一片曾經的蘆葦蕩因一個人的到來,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六年前,南師來到太湖之濱,開始興建太湖大學堂。 2006 年初夏,歷經六年土木,始有規模,樓宇莊嚴,芳草萋萋,精英匯集。六年前,這裡是一片蘆葦蕩。六年後,按照當地人的說法,這裡變成了一塊風水寶地。南師曾經多次打趣地說:以前這裡可是鳥不生蛋的地方,現在來了很多鳥爭著在這裡生蛋。

曾經有人問南師:您怎麼不去北京啊?

南師說:我不去,有位領導人邀請我,我說站在河邊過不去啊。有了橋,站在橋上​​又怕掉到水里啊。我不去,我是南方人啊!

關於地靈人傑一詞,南師曾說:王勃有云:人傑地靈。一塊地方好,人傑要排在地靈前面。

2006 年 7 月 1 日 至 7 日,熱愛傳統文化的人們有福了。

因為這一天,太湖大學堂正式啟動。

也正是在這一天,被譽為金溫鐵路催生者的南師帶著濃重的溫州口音說:區區一條人間鐵路算什麼。現在這個地方,我想修一條人道之路開始的基地,再啟動一下。南老師後來曾多次說,人間需大道,何羨車馬行。他還要修一條心路,一條使中華民族通向希望的心路:重整文化斷層,推動兒童讀經運動。有形的路再難也易修,而修這條心路要比有形的路更要艱鉅。

還是這一天,年屆九旬的南師在太湖大學堂首次開講,內容是禪修與生命科學。他縱論古今的淵博學識和拉家常式的平易風格,吸引了各方人士,有些人甚至專程從美國、東南亞趕來。讀中國古典的書,千萬不要以17世紀以後大家學了一點西洋文化文字邏輯的皮毛來看它,那就牛頭不對馬嘴,愈讀愈遠愈糊塗了。在講《黃帝內經》時,南師這樣開場。聽課名單上原來只有十幾人,最終滿堂達到八十多人。

南師也敘述了他為何花如此大的心血,來創辦太湖大學堂的原因。正因為這是最好的時代,這是最壞的時代。

南師在數十年前就曾經講道:今日的世界,由於西方文化的貢獻,促進了物質文明的發達:如交通的便利、建築的富麗、生活的舒適,這在表面上來看,可以說是歷史上最幸福的時代;但是人們為了生存的競爭而忙碌,為了戰爭的毀滅而惶恐,為了慾海的難填而煩惱,這在精神上來看,也可以說是歷史上最痛苦的時代。在這物質文明發達和精神生活貧乏的尖銳對比下,人類正面臨著一個新的危機。這段話,我也多次聽南師闡釋過。

兩千多年前,孔子感嘆當時的時代禮崩樂壞,諸侯為了膨脹的慾望而使整個社會逐漸陷入混亂不堪的局面。於是孔子奔走四方,隨緣教化,想要用上古的文化傳統恢復社會的秩序。

南師懷有的,也是相同的理想,他想運用認知科學、生命科學與傳統文化結合的研究與傳播,挽回這個時代所面臨的危機。他說:我們雖失望,但不能絕望,因為要靠我們這一代,才能使古人長存,使來者繼起。為了挑起這承先啟後的大樑,我們一方面要復興東西方固有文化精華,互相取長補短,作為今天的精神食糧;一方面更應謀東西方文化的交流與融匯,以期消弭迫在眉睫的人類文化大劫。這是南師心中的宏願。

關於太湖大學堂的定位,南師有一套自己的標準:第一,非一般學校性質,與中外大學或文化團體簽約,針對特定主題進行合作。第二,致力於新時代中華傳統文化的研討與發揚,倡導深化基礎教育及社會教育的重要性。第三,放眼世界,推動中西人文科技文化實質的融會貫通。第四,太湖大學堂不是宗教場所,對於宗教文化,重點在學術及實證,故不舉辦宗教性活動。

在太湖大學堂六年,南師公開授課五十多次,有數千中外學生當面聆聽過南師精彩紛呈的演講。演講內容涉及中國傳統文化與認知科學、生命科學,中國傳統文化與經濟管理、大眾傳播、金融監督,東西方文化與認知科學、生命科學,現代工商與人文,會計,國學與中國文化,國學經典導讀,《黃帝內經》與中醫科學,當代教育問題,女子德慧修養,中學西學體用問題,新舊文化企業家反思,人性的真相,如何提高身心修養,人生的起點與終站,神通與特異功能問題,答問青壯年參禪者,如何學佛,釋讀《達摩多羅禪經》《成唯識論》等佛學經典……真是包羅萬象,無所不有,學識涵蓋儒釋道、禪淨密,融匯諸子百家、醫卜天文、西方文化,涉足社會各行業,教化男女老少、中西精英、三教九流。南師的每場演講,智慧通達,幽默風趣,率性真情,慈悲可愛,讓不同國籍、種族、黨派、職業、年齡、性別的各色人等,都有一次聆聽、終身受用的親切感受。

凡事我但盡心,成功不必在我。對於太湖大學堂是否陳義過高的問題,大學堂這樣回答:只問耕耘,不問收穫。

 

(四)

南師定居七都廟港後,不僅心系太湖大學堂的管理,同時對於當地傳統文化資源十分重視。建設太湖浦江源國家水利風景區,是七都鎮利用自身自然生態及歷史文化資源實現轉型發展的一次重要契機,南師對此極為支持,2011 年,他以 94 歲高齡親筆題寫景區名——希望藉由這個景區的建設,能對七都(廟港)的傳統文化資源進行挖掘整理,使其得以傳承與發展。

2012 年,七都鎮政府決定建設老太廟文化廣場,南師對此鼎力支持,他不僅捐出18畝土地指標作為文化廣場核心區建設用地,親筆為老太廟題詞,同時還發動太湖大學堂同仁共襄盛舉,為廣場建設捐資 350 萬元。其中100萬元是南師自己的稿費,他說:這是讀書人心血換來的干淨錢,雖然不多,但希望為此地人民的福祉與文化建設盡一份綿薄之力。

老太廟文化廣場的恢復重建,從起意到規劃設計直至最後破土動工,都凝聚著南師的心血,他特命自己的學生——國際知名建築大師登琨艷先生為文化廣場做義務建築設計。

2012 年 9 月 4 日,老太廟文化廣場舉行隆重的奠基典禮,南師又派學生出席並致賀詞——這是張揚人文正氣,在新時代繼承優良傳統文化的標誌性大好事。

(五)

太湖大學堂的大門牆壁為黑色,顯得莊嚴肅穆。

大門左側的石牆上刻著燙金的太湖大學堂幾個大字,右側的一塊牌子上用繁體字和英文寫著一系列大名鼎鼎的合作機構:

  • 中國人民大學
  • 法國國立東方語言與文化學院
  • 中國科技大學
  • 復旦大學(儒學文化研究中心)
  • 美國管理協會(中國)

整個大學堂呈現出一種寧靜與安詳的氣氛,一條光潔的水泥路環繞著主要建築,進門的第一棟建築,就是吳江國際實驗學校的教室和孩子們的住宿樓,琅琅書聲不時傳入耳中。

學校對面是七號樓,門口有一個書店,裡面擺滿了南師的經典著作或批註作品等中英文版本數十種。另外還有蕭天石的作品《我讀參同契》《道家養生學概要》《道海玄微》《道德經聖解》等,練性乾的作品《我讀南懷瑾》及南師學生編輯的《懷師》等。

很多拜訪者都會來這裡買上幾本圖書,帶回去慢慢研讀。

七號樓的一樓還有一個大廳,是吳江國際實驗學校的孩子學習打坐和開會的地方。四周牆壁上掛滿了李鴻章、康有為等名家的書畫。晚飯後,這裡也會成為練習太極的臨時場所。樓上有可供外地客人住宿的客房,我前幾次來時都住此樓。

六號樓緊挨著七號樓,樓下是廚房、學生餐廳和南師餐廳,南師餐廳中可坐 20—30 人,懸掛有宋代道教大師陳摶老祖的作品:開張天岸馬,奇逸人中龍。另懸掛有雍正的書法作品博問廣採等字畫。

二樓和三樓依然是客房,主要供南師身邊的學生居住,包括李淑君女士、王洪欣先生、馬宏達先生等,我的住處即在二樓。

因為江南多雨,所以太湖大學堂內很多建築之間都用迴廊連接。從六號樓穿走廊前行60米左右,便是南師工作的主樓。南師、劉雨虹、馬宏達和太湖大學堂的工作人員等皆在一樓工作。大廳懸掛有司馬光、唐伯虎、文徵明、孫中山等人的字畫。還掛有劉子仁的畫,王鳳嶠題詞一華一世界,一葉一如來,據說以前是掛在香港的客廳中的。一樓還有廚房,主要為南師臨時做一些食品。二樓有理髮室和各種討論室等,南師在其間佈置了許多古代與近現代的名家書畫。三樓是圖書館,據說藏書有 25 萬冊以上,經過國家的特別批准全部從美國帶來,藏書之富世人難以企及。所藏之書,上自先秦,下至民國,經史子集、詩詞曲賦、佛道經典、名人傳記、世界經濟、外國史地、哲學論著、各國政論、中西醫藥、當代科技,甚至中外美術、音樂、武俠小說……堪稱收藏宏富的圖書館。樓上還有一個中藥房。方便學生、客人患病來抓藥,包括南師自己身體不適,也會在此自己配藥幫助治療。

出主樓,穿走廊前行 60 米左右便是禪堂,是南師講學、學生修行的地方。每日早、中、晚,這裡的大堂和二樓禪堂都有人在打坐修禪,二樓還有閉關室,有治療室,有洗浴室、桑拿室。

站在太湖大學堂的高處,俯瞰下面,我驚奇地發現,整個操場的草坪,赫然一幅巨大的天然太極圖。

我認為太湖大學堂最迷人的地方當屬太湖大堤。湖風輕拂,濤聲陣陣,蒼翠的柏樹護衛著太湖大學堂的寧靜與神秘。據說,有人來太湖大學堂時,竟然心中升起一些神秘的感覺。陪同的馬宏達說:不假,這裡真是神仙居住之地。

 

(六)

晚飯時,遇見北大教授袁明女士來訪南師。

袁明是美國問題研究專家,早在香港時就讀南師作品,聽南師講課。袁明此行,是為明天吳江太湖國際實驗學校家長會做學術報告的。飯後,我向南師等人推薦觀看了湖南衛視高考專題節目《高考天問》,因為下午完全沒有想到袁明要來,節目中有批評清華和北大的內容,弄得我實在有點不好意思。

隨後,南師說:國平來自四川,在灌縣工作,前不久做了我的一個關於四川的訪談,現在誰來給袁教授讀一讀?於是,由上海教育電視台的崔德重兄用非常標準的普通話朗讀。 

第四章 只緣一會靈山後

(一)

在崔德重讀我文章的同時,我向袁明介紹了南師與袁煥仙的淵源,袁明也為南師的蜀中奇緣深深吸引感動。半個多世紀的往事被我們重新撿起,勾勒出南師蜀中生活的片段。

 

(二)

拂去歷史煙霞,四十四年前的靈山一會歷歷在目,宛如昨夢。

那是民國三十一年(1942年)夏天,被譽為鹽亭老人的一代禪門宗匠袁煥仙先生,來到四川灌縣諸峰聳蔚,俯瞰萬流,極趣清幽的靈巖山掩關禪寂。

民國五年(1916年)後,袁煥仙曾任越西縣知事、鹽邊縣知事及直、魯、豫十四省巡閱使署及川康綏靖公署高等顧問。民國十五年(1926年),廣州革命政府在北伐進軍中,委派楊森為國民革命軍二十軍軍長,駐防萬縣。楊森委派袁煥仙署理夔關監督,兼任聯軍總司令部軍法處長。當時朱德曾任楊森部團長職務,與袁煥仙關係很好,而且在關鍵時刻,袁煥仙還曾幫助過他,因此朱德一直稱袁煥仙為煥哥。

袁煥仙素來信奉佛教,精研內典。四十歲時,見國家多難,人心緣溺,於是棄政從佛,先後師從吳興吳夢齡、鄂之翹楚秀空、蘇州李印泉、穹窿山道堅,後皈依報國寺印光大師。袁煥仙曾經在成都十方堂禪院苦參德山小參不答話句,廢寢忘食,以至於嗓音沙啞。住持昌圓大法師見而憫之,虔為加持,終於使袁煥仙在一天晚上聽見隔壁開門聲而豁然大悟。

民國三十二年(1943年),蜀中碩彥大竹蕭敬軒、巴縣朱叔痴、榮縣但懋辛、潼南傅真吾等一百餘人恭迎袁煥仙於成都三義廟住持維摩精舍。

民國三十五年(1946年),袁煥仙當選為國大代表,到南京參加製憲國大會議,並在南京成立首都維摩精舍,盛況空前,許多國民黨政要如陳誠、陳立夫、周宗岳等時來參叩,執弟子禮。袁煥仙但以佛法供人,不及其他。人強詢以政,不得已,著《我之國是》,但求全國團結以御外侮,安息以厚民生。曾赴台灣講學,台灣地區、日本等地大德均希望他留在台灣弘揚佛法,袁煥仙均予以謝絕,一年後返川。隨後常往來於內江、重慶、潼南、鹽亭、中江各地,講授佛學。

1949年後袁煥仙回鹽亭老家休養,1966年,文革初起之時圓寂,享年八十。

袁煥仙先生著述宏富,曾寫日記數百冊,頗富懿言嘉行及史料。又作詩、文、詞及楹聯千百章,都在文革中散佚,《維摩精舍叢書》第一函雕版亦毀。叢書第二函未及匯刻,現在尚保存著的僅有《心經》三講,《釋通禪與王恩洋》《東方學術之函討》《說莊子齊物論序》四部而已。

或許,袁煥仙在上山之前,很可能就去何處閉關參禪一事請教過十方堂住持昌圓法師,昌圓或許建議他去的就是靈巖寺。因為早在1937年,昌圓法師就曾與其弟子能清和尚住持過灌縣靈巖、般若兩寺。

據袁煥仙先生的弟子、著名大德楊光岱所整理的雜章中介紹,袁先生在下山前曾為靈巖寺正殿撰有一聯:

溉數万頃良田,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清,好個比鄰秦太守;
揉千七則藤葛,不說話亦墮,欲說話亦墮,拈與胡僧阿耆多。

該聯既表達了袁煥仙先生對都江堰的修建者李冰的由衷讚美,又蘊含了他對佛學的無限嚮往。

 

(三)

抗戰時期,成都某報曾載:

有一南姓青年,以甫弱冠之齡,壯志凌雲,豪情萬丈,不避蠻煙瘴雨之苦,躍馬西南邊陲,部勒戎卒,殫力墾殖,組訓地方,以鞏固國防。迄任務達成,遂悄然單騎返蜀,執教於中央軍校。只以資禀超脫,不為物羈,每逢假日閒暇,輒以芒鞋竹杖,遍歷名山大川,訪盡高僧奇士。復又辭去教職,棄隱青城靈巖寺,再遁跡峨眉山中峰絕頂之大坪寺,學仙修道云雲。

這位南姓青年就是當年前來蜀山尋覓劍仙的俠少南懷瑾。

南師1918年生於浙江溫州樂清。自幼接受傳統私塾的嚴格教育,及至少年時期,已遍讀諸子百家,兼習拳術、劍道等各種功夫。同時苦心研習文學書法、詩詞曲賦、天文曆法諸學,並深得其精要。尤以學武,最是用心。 20歲前,南懷瑾所拜的師父,門派眾多,多達80餘人。他畢業於浙江國術館國術訓練員專修班第二期,在中國國術館主辦的全國性國術比賽中以姿勢優異而榮獲冠軍,當時的他已堪稱一代武林高手了。

彼時,還珠樓主李壽民所著的武俠小說《蜀山劍俠傳》和《青城十九俠》正風靡一時。後來,在一次晚飯時,南師曾笑著對我說:不只我喜歡看還珠樓主的書,很多人都愛看,連******、蔣介石都愛不釋手。因此,熱愛武術的南師自然對蜀山劍俠心嚮往之。時常為書中白光一道,口吐飛劍的劍仙所沉醉。他認為真正的劍仙可能在四川岷峨二山——即峨眉與青城兩山。

於是,1937年5月,年僅20歲的南師隻身入川。

兩個月後抗戰爆發,南京政府遷到重慶,一些朋友也來到四川,相遇時都說他有先見之明。南師卻說,他們不曉得,自己其實只是想到四川尋覓劍仙,學習劍術而已。

南師入川之後,正值抗戰軍興。他毅然考入中央軍校政治研究班第十期,畢業後進入軍隊,屯墾戍邊。不久,南師調回中央軍校任政治教官。又入華西壩金陵大學,研究社會福利學,以期服務社會大眾。每逢假日閒暇,芒鞋竹杖遍遊蜀中名山大川,訪求高僧奇士。奇士、青城派劍術高手王青風就是在這段時間結識的。

其時,住在鶴鳴山的青城派高手王青風被四川武林人士譽為一代劍仙,南師聽說此人後,上山尋訪他多次,終於得見其面。經過一段時間的接觸,王青風與南師之間的感情已經非常深厚,於是有一次,南師請王青風表演青城武術。據張懷恕的女兒秦明在《五十年來的近事——懷師》一書中記載,王青風站在山頭上,用手一指,數丈外山峰上的一棵老松即應手而倒。南師童心未泯,很驚訝地問王青風何以沒有劍光。王青風說:我早已經告訴過你並無此事,欲練至有光,另有一番道理。這時,南師又請王青風的大弟子表演,但見他用鼻孔吼氣,便看到他站立之處,周遭山土轉即成塵飛揚。南師回憶說:此二次表演都是親眼目睹的事實,由此而相信中國武術,的確可練至甚高甚妙境界。

 

(四)

民國三十一年(1942年)暑假,正是青枝綠葉時節,身材矮小的南師借休假之機,背著一把長劍悄然上了靈巖山,前來看望他的至交、靈巖寺的住持傳西法師。

此時,袁煥仙已在山中閉關了一段時日。

靈巖山之所以在中國文化史上享有大名,很大程度上即得益於傳西法師。正是他,曾經邀請李源澄來此創辦靈巖書院,邀請馮友蘭、錢穆、蒙文通等大師來此避暑讀書,邀請川北大德袁煥仙至此閉關,邀請好友南師來此遊玩,於是才有了靈巖禪七****,才有了袁煥仙與南懷瑾的相識。

關於南師與袁煥仙的首次相遇,因為時間久遠,傳出了很多版本,在南師身邊生活百日,而我始終沒有來得及印證。其中有一個版本如是說,袁煥仙在靈巖寺閉關,對經常登山的南師已有所耳聞,他發現南師雖然小小年紀,但非等閒之輩,他有意要傳道於南師。這一天,南師又到靈巖寺去,正好袁煥仙出關,兩人一見面,袁煥仙便先打招呼:南教官,你好!南懷瑾趕緊還禮,忙道:聽說您是有道的高人!袁煥仙說:哪裡哪裡,我看你武功很高,向你拜師!南懷瑾謙虛一番:不敢說教,陪你玩玩。第一次見面,就是這樣簡單。後來,袁煥仙真的跟南師學了一套太極拳。但真正有意義的是,南師從此拜在這位禪宗大師的門下,走上學佛學禪、弘揚傳統文化的道路。

從此,靈巖山一會,成就了袁煥仙與南懷瑾的曠世佛緣,兩位大師開始了長達25年的交往。

南師第一次正式拜謁袁煥仙先生時,袁先生開示他說:

在山數十日,且見諸禪德巍然自拔,有獨立振衣之概,老人至喜也。攝其眾向道,導其徒回車,風其儔化行方國者,實為懷瑾。而懷瑾律己過嚴,責人如己,老人至慮也。律己嚴,可也;責人如己,不可也。何也?律己嚴,過必遠;責人嚴,眾必減。眾果減矣,汝縱口如河沛法若雨,其誰輔汝紹隆玄化而導行天下?古人所以有遇風而息之懼也。諺曰:不癡不聾,不可作翁。子曰:水太清則無大魚,圓悟勤又嘗以示大慧杲者也。統此故紙,懷瑾閱卷自悉,無庸老人重拈。今社會非古也,朋友可藉援而不可期以輔汝紹隆玄化,古有之普化、克符,吾宗家範,今恐無必以無,而現諸有於內則多咎於外,必多尤,咎尤交傾,進程必礙,先哲所謂欲速則不達者也。餘意燃千聖之心燈,續四生之慧命,不必外期友朋,要在自育一期超士,所以孔子道行,內有顏、閔、曾、仲,不假外交伯玉、原讓。懷瑾此後念頭當改,不然,徒滋煩憂耳。

從這段文字可以看出,一方面,袁煥仙一生收了很多門生弟子,唯獨對南師最為器重,認為南師禪德巍然自拔,有獨立振衣之概,評價相當高;另一方面,也指出南師的缺點——律己過嚴,責人如己,是他最擔心的——老人至慮也。袁煥仙這麼坦率、這麼嚴肅地指出南師性格上的弱點,在南師的一生中,恐怕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律己過嚴,經過幾十年的人生歷練.南師的這個毛病始終沒有改掉。

為了學禪,南師特從中央軍校休假來靈巖寺,聆聽袁煥仙的開示教誨,最後乾脆卸去軍職,滯留靈巖寺,專事佛法。 

第五章 師為教育試耕田

(一)

2012年6月29日,是召開吳江太湖國際實驗學校家長會的日子,學校上下都在為家長會做著準備。

早晨八時,與袁明和新加坡戲劇家唐嘉猷先生等共進早餐。在餐桌上,我與袁明教授談到了北大的一些人,如湯一介、謝冕、臧棣、季羨林、林庚等人,也談到了四川雙流劉門及劉門湧現出的大學者劉咸樑和他的《推十書》,談到北大在西南聯大期間的一些人與事,談到四川作家馬識途等。

唐嘉猷研究戲劇,在新加坡卓有影響,因為孩子在太湖大學堂讀書,因此,他常來這裡,既為見見孩子,更為聆聽南師教誨。我在飯桌上與旅居美國的唐先生談到了戲劇家高行健、魏明倫,導演蔡明亮等,甚至談到了現在美國的高爾泰先生。

總之,話題很廣,隨意漫談。

袁明和唐嘉猷幾乎異口同聲地說:國平,你的知識面實在太廣了,簡直就是一個活 Google,以後我們就叫你 Google 王好了。後來,我又跟李淑君等談到了廟港的虞山麵館、各種小吃等一些事物,淑君姐說:哇,看來你的不僅用腦袋 Google,還要用腳步 Google,真是太厲害了。

李淑君是台灣最早追隨南師的學生之一,大學時代即開始聽南師講課。她給我講了一段找李****募集資金的故事。那是20世紀70年代初,東西精華協會成立後,曾面臨經費不足的困境。當時南師一方面拿出自己不多的積蓄;一方面面向社會募集資金,因此,那段時間南師的學生抱著募捐簿到處募捐。李淑君當時在台大經濟繫念書,有一次,在上課前,她拿著協會資料在課堂上募捐,當時準備上課的教授李****進了教室,他拿起募捐簿看了看,當場捐了500元,這是一筆不小的數目。據說當時李****的月收入約1200元,募捐款相當於他當時一個月工資的一半。李淑君高高興興地回去報告南師,卻被南師說了一通:對一個清苦的大學教授來說,500元不算多也不算少,你怎麼好意思向他募捐呢?

(二)

當天下午,我參加了吳江太湖國際實驗學校家長會。近百位家長濟濟一堂,在七號樓的大廳裡靜等會議開始。

許多家長都見證了這塊教育試驗田的耕作過程。

正如一位訪客所說,這是一位95歲的老人在太湖邊上推動的實驗。多年來,南師一直在發出警告:近代教育出了問題。

世界出了問題,因為百年教育出了問題。早在很多年前,南師就清晰地認識到了教育出了問題並四處奔走呼號,而中國教育問題尤其多,積重難返。南師說現在的孩子都是貴族,吃飯不懂拿碗,因為在家裡都是大人在餵。這樣的教育不出問題才怪,這樣教育出來的人管理世界不出問題才怪。南師對中國教育進行過總結,他認為:一百年中教育有五次改革,不過是扒層皮洗個澡,基本都是錯誤的,他用一句話凡事我但盡心,成功不必在我表達對教育改革的決心。

很多年前,南師的長隨學生李傳洪在台灣創辦了頂級私立學校——薇閣學校,秉持教育即生活的理念,培養出一批批品學和生活能力兼優的學生。在南師的倡導下,六年前,李傳洪團隊在太湖邊這片沼澤地上投資了吳江太湖國際實驗學校。

南師決定,將這裡作為教育試驗田,希望能為中國教育的健康發展找到適合中國傳統文化的路子。

建成後的吳江太湖國際實驗學校位於太湖大學堂之內,是一所從幼兒園到中學(初中)的住宿學校,校區綠草如茵、環境幽雅,所有的校舍都採用最環保的建材,自然通風的設計,讓小朋友在天然、舒適的環境中成長與學習。體驗式教育為學校主要教學法,以歐美的戶外、環境教育理念為基礎,融合了現代美國系統思維教學法,主張開放式教育。同時,結合南師人文融彙的教育理念和方法。學校的老師們相信,這套教育方案對現代城市中成長之獨生子女的成長有極大的助益。

2007年,吳江太湖國際實驗學校正式開學招生。如今,一至六年級七八個班不定,學生不到200人,教師40人,職員30人,為實驗全人教育理念,實施真正的小班教學。

這個小小的吳江太湖國際實驗學校就是為了證明還有希望。首先從怎樣讀書開始,連在大學堂的保安也讀書。就學校的國際實驗學校這一定位,南師曾經跟我說:國際就是教幾種外文;實驗什麼?實驗反對百年來的錯誤教學方法,實驗自己的方法。別人的孩子在抄課文,我們的孩子在讀小說。當初家長擔心孩子跟不上,現在好了,都考上了。不但考上了,還學會了生活。生活的本質是什麼?一句話:學會做人。

孩子是家長的鏡子。焦慮的家長造就了同樣焦慮的孩子。世界不快樂,注定在這個世界中孩子們也不會快樂。南師曾說,家長們最大的毛病就是將自己未達成的願望,轉嫁到子女身上,這個轉嫁忽略了子女的能力、興趣與性向。

不快樂的學習注定是病態的。快樂還需要訓練嗎?南師認為:在不快樂的社會,快樂的確需要訓練。

因此,南師希望,將吳江太湖國際實驗學校打造成一個快樂成長的理想國。許多家長詢問:這能適應信息爆炸的時代嗎?或:孩子都不知道社會上有多少壞人,在完全的溫室裡成長,將來怎麼辦?

校長郭姮妟說,普通中國孩子一方面被萬般呵護,恨不得飯都得餵;另一方面層層加碼學習,淪為應試奴。而吳江太湖國際實驗學校的孩子則主張學習靠自覺,並鼓勵動刀動槍,掌握做飯、習武和野營技巧,為自己的安全和生存打下堅實基礎。

學校更重視培養孩子的責任感。責任感是另一項學習的要素。在吳江太湖國際實驗學校的班上,除班長、課代表外,還有秩序長、桌長、櫃長、日期長和自省長,幾乎每位同學都有官職,目的就在於培養學生的責任感與自信心。

南師要求,孩子們除了責任感之外,還必須有愛心。在2012年6月21日的畢業典禮分手時,大的學生摟著小的學生,哭成一片。大學堂實行大帶小,哥哥帶弟弟,姐姐帶妹妹,同吃同寢。讓獨生子女找到親情。曾有一位問題小孩,來時肌肉僵硬,心理僵硬,嚴重自閉。在同學們的幫助下,很快恢復正常了。孩子的母親說,學校幫我撿回了一個孩子。

助人也是快樂之本。薇閣基金會董事長李傳洪自稱在吳江太湖國際實驗學校又當爹又當媽,所以不敢多收學生,一個班也就一二十個。李傳洪嚴肅中不乏風趣,表情偶露頑童相,跟孩子們打成一片,連二年級的學生都與他以哥們相稱。李傳洪調侃說,有一次一個幼兒園的小哥們上完廁所就喊:董事長,快來給我揩屁股!李傳洪真的去給他擦了屁股。

 

(三)

其實,吳江太湖國際實驗學校並非一開始就知道教育改革的路到底該怎麼走。期間校長郭姮妟曾數度落淚。

孩子不是靠管出來的,是靠影響出來的,言傳身教。這是大學堂的教學理念,對老師提出了更高的要求。為了給孩子講一個道理,經常要捱一個時間點,切入進去教化他。

讓孩子在無壓力的狀況下受到教育,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很難。李傳洪概括為要用真心、實心、苦心、用心。

小小一個大學堂,匯聚了國際的、中國台灣的和大陸的各方師生,語言交叉,如何統一價值觀成了難題。郭校長說,選取學生主要看家長的價值觀。太世故的一概不收。曾有一位上海來的優等生,被當地報紙評為十大小記者,最終被大學堂勸退,因為她成功心切又懷疑一切,並將這種情緒波及其他孩子。

這裡的的學生還不許用手機、電腦,不看電視。太老師說用一次手機折壽一年,太老師是同學們對南師的尊稱。郭校長解釋說,比如查虎皮鸚鵡,電腦是點對點一下子查到了,而查辭典要經過什麼科甚麼目,對同類鳥群也有了解。

學校的教學講究文武合一、古今合一、中外合一。在書架上我還看到了英文版《聖經》讀本。課時雖滿,但學生不累,每天中午靜定,下午都有體育,週五全天學習做飯和戶外活動。

假如你問這裡的學生,今天是什麼日子,他不但能回答幾月幾號,還會說今天是端午或者中秋,應該吃什麼,注意什麼等傳統養生知識。

夜晚的學校靜謐安詳。仰望北斗七星,聆聽鳥叫蛙鳴,遠離互聯網世界的孩子在飽讀東西方經典。

 

(四)

既然要把這所學校做成試驗田,南師就決定對課程進行改革。在李傳洪和郭姮妟的共同推動下,課改取得良好效果。

課程主要包括文、武兩部分。

大陸的體制課程——數學、語文、英語。其中數學、語文采用江蘇版本的教材,進度跟普通學校一樣,不進行考試,但會做測試題,測驗學生的知識掌握情況,不能達到合格的,會進行補測;英語使用台灣薇閣小學自己研發出版的教材,教法跟普通學校的英語教學類似,要求記單詞、背句子等,孩子的口語普遍不佳,有個別好的,是因為來太湖前英語就比較有優勢;至於教師,數學、語文基本是大陸正常學校的老師和師範畢業生,英語老師基本是台灣地區和國外的老師,口語交流都非常OK!

經典課程,開設有《千字文》《幼學瓊林》《古文觀止》。這是按年級次第進行的課程,一、二年級學習《千字文》,三、四年級學習《幼學瓊林》,五、六年級學習《古文觀止》。主要理念是,首先,學習文言文,從認古字開始,《千字文》1000個漢字,掌握其讀、寫及本義,打下以後學習古文的基礎。其次,學習號稱小百科全書的《幼學瓊林》,對天文、地理、人事等有整體了解。最後,學習《古文觀止》,學習古文中最具欣賞價值的文章。孩子如此次第學習結束後,就為以後深入學習文言文打下了堅實基礎。

讀經課程,每天共計40分鐘的讀經時間,分別在下午餐點以後和晚餐以後,各20分鐘,讀經的內容為儒家和道家及一些世代流傳膾炙人口的經典,形式上則有韻律,或者使用竹板打節奏。

  • 中醫課程,一是學習《中醫基礎理論》。中醫基礎課的部分主要以生活基礎知識和中藥教學為主。讓學生更多地了解身體各個臟器的功能和與其相關的疾病常識。學習與生活相關的各種保健知識,解決生活健康問題的方法。中藥教學以學習學校現有的大自然藥材、最常用的藥材和經常食用的食物為主,了解其別名和來歷、性味、歸經及功效應用,對個別藥材炮製和品嚐。二是圍繞二十四節氣進行,主要教授學生節氣的來歷、特點,以及該節氣應注意哪些生活問題、如何選擇相應的食物等。三是中醫經典的簡單學習,讓學生在實踐中了解經典句子的含義。
  • 科學課程,注重孩子的動手實踐能力,以及孩子分析問題解決問題和互相合作的能力。沒有固定的科學教材,任課老師來自台灣和國外。事實上,這種開放式的科學課程正是我們大陸體制學校應該借鑒的。
  • 珠算課程,每週每班有兩次的珠算課程,教學生如何用算盤進行加減乘除的計算。
  • 美術課程,美術作為藝術的一種,需要的是創作的空間,這一點孩子們比較幸運,因為他們的美術課程比較有這種自由創作的空間。另外,每兩周有一次陶藝課,孩子可以自己創作作品。
  • 音樂課程,主要是教唱一些佛教或者兒童歌曲,然後再講一些樂理知識,欣賞一些好的音樂作品。
  • 書法課程,由台灣的一位老師講授。
  • 武藝課程,而在武的方面,學校開設有武藝課程,每天早餐前有一個小時的武術時間;下午最後一節課也是一個小時的武術時間。武術老師來自武當山道教功夫學院,教授孩子練習各種套路。
  • 體育課程,其他學校有的體育課程基本也有開設。籃球、足球、羽毛球、乒乓球等設施一應俱全。

除了室內教學,吳江太湖國際實驗學校的特色就是戶外教學。主要開設了兩門課:

  • 露營課程,每個學期三天的外出露營時間,到大自然當中去感受、學習、生活,並學習如何搭帳篷、野外準備食物、團隊合作,是孩子們非常樂於參與和享受的課程。
  • 戶外體驗課程,學校固定每週五全天的戶外課程,內容包括團隊訓練、野炊、自然生態或綜合體驗課程。這一天是孩子們最開心的一天,整天的戶外課程讓孩子們充分地展現體能,盡情地享受在大自然中的樂趣。午餐的野炊,孩子們也樂於參與,烤肉和自製比薩等,食物是否美味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參與的熱情和興趣。另外逢雙週週末,孩子比較少的時候,會帶孩子到森林中進行野外生存的學習,讓他們在野外自己撿柴火、搭灶台,做簡單的飯菜,孩子們也非常喜歡這樣的活動。

上述課程基本包括了吳江太湖國際實驗學校所有的課程,有時也會有日語課或者戲劇課程,這要根據老師的配備來定,一般有這方面的老師就開這方面的課。從整體課程設置來講,第一,多元化的課程搭配,讓孩子多方面接觸,建立自己的興趣點。第二,學生每天的作息時間安排非常緊,每種課程本身有很多自由度,但整個時間作息,從早上起床到晚上睡覺都是安排得滿滿的。

而孩子們的生活則相當簡樸。在住宿上,學生及老師全是住宿實木的床鋪,每個房間最多6個學生,供熱採用先進的地熱系統,房間衛生學生自己會打掃,也有專職阿姨進行徹底清掃和消毒。除K班(幼兒班)晚上有專職老師陪護外,其他年級,都是晚九點熄燈以後,老師查寢到學生睡著後,就自行休息。在飲食上,採取葷素搭配,每頓四菜一湯,有時也會吃西餐,學校院子種有很多蔬菜,自然健康。

學校的課程還有一個特色,就是每個學期都會穿插很多的活動。其中比較大型的活動有元宵節、端午節、兒童節、中秋節、教師節、萬聖節、感恩節、聖誕節、元旦節等中西節日活動,另外還有運動會、武藝大賽、誦讀大賽、軍訓、消防演習等。這些活動貫穿每個學期,孩子和老師每到節日都會盛裝打扮,製作相應的節日食物,營造節日的氛圍,一起分享節日的快樂。

 

(五)

六年來,正是南師和全體師生的努力,才有了吳江太湖國際實驗學校今天如日中天的聲譽,前不久畢業的首個畢業班,正是這塊教育試驗田里長出來的第一批禾苗,三分之一的學生考入國際學校,三分之二的學生回歸了傳統中學。

因為我來的時候稍晚,剛好錯過了畢業典禮,南師說:你雖然晚來了幾天,但是沒有關係,我們拍有視頻,你可以抽空看看。南師在畢業典禮上的講話振聾發聵,對我啟發很大。這是南師生前最後一次演講,對學校實驗教育作了一個很好的總結。我覺得,他的這些話堪稱對教育和孩子們的金玉良言。他說:

今天晚上諸位同學六年級畢業了,我就跟你們講一些感想的話,臨別贈言。

你們難得有這樣一個機會,到這裡讀這樣一個學校,叫太湖大學堂附屬的吳江太湖國際實驗小學。諸位小朋友們,要畢業的同學們,要注意喔,這個學校叫國際實驗小學。這個國際性是一句時髦的話。跟外國有關聯的,就牽扯到國際上。在國際性的下面還有兩個字叫實驗。

實驗什麼?諸位同學也許知道,還有這些年輕同學們,我們辦這個學校的目標,反對這一百多年來的教育、方法。所有從小學到大學的,全部反感。

因為我的年齡,我今年已經九十五了。從這個年紀看到現在的教育、中國文化、世界文化出問題,文化教育的問題。尤其教育的方法及教育的內容出了問題。非常反感。可是我們改變不了。因此,大膽地辦了這個學校。實驗什麼呢?實驗我們自己的理想。也可以說以我個人老頭子的經驗,我同你們一樣,五六歲開始讀書的,到現在八九十年,把自己做文化的讀書的方法,研究學問讀書的方法告訴大家。

出來要長大成才。我十九歲就出來做事了,二十一歲帶兵參與抵禦侵略,一邊很年輕,一邊在學習。

那麼知道這個國家人才的培養。為了國家的需要,文化的教育要文的武的合一,要新的舊的合一。可是現在的教育,一般幾十年來,採用西方文化分科教育的方法,從小學到中學到大學,一直讀到博士,都是錯誤的,浪費了人們的精力,特別是青年人的精力與時間。所以這個時代不安定。

一個國家的變亂,真正基本的錯誤,是文化教育。什麼政治啊,經濟啊,其他……還是後面的事。

因此,辦這個學校,想把文武合一,古今文化集中在一起。

你們長大了也許超過我們,記住今天我們怎麼樣去實驗。

因此這一個學校辦起來,你們六年級的同學,開始來的身份,以古文來講就是帶藝投師。什麼是帶藝投師,你們到這里以前別的學校都讀過的,不管你是讀私立還是公立的小學都讀過的,已經學過了,所以帶藝。來讀書到這裡,受我們的教育,實驗的教育。你們這幾年,還記得這裡教了你們什麼?你們家裡的家長們擔心受了這個教育,沒有跟到外面學校,這樣讀書,每天寫功課的辦法,是不是到外面學校會考得上?怎麼辦?

到今天為止,據我所知,你們的大部分學生都考上了很好的學校。你們這幾年在這裡,基本上學了些什麼?沒有什麼,這裡蠻輕鬆的,也蠻緊張的,也蠻輕鬆的。是不是這樣啊?

但是有一點,你們學的重點就是生活的教育,其他都是空談!什麼是生活教育啊?你們都是貴族子弟,現在家裡都生一個嘛,都很嬌貴。你們現在在這個實驗學校裡頭,大的照顧小的,愛同學,愛團體。不是管理,是影響,教育是影響不是靠管理。

這個學校能做成這樣,第一個要歸於我們董事長,李傳洪先生,辦薇閣的影響。郭校長是他的孩子,是他的外甥。郭校長十一歲半跟我到美國,那時她跟你們一樣小,很堅強,自己起來過難關。小學在美國讀,中學在香港國際學校學習。大學是讀紐約大學,學商的,做生意、幹銀行的。紐約大學商學院畢業以後,再讀哥倫比亞的教育碩士,再後回過來跟我,博士是複旦大學的博士。所以她畢業以後做過銀行的事,一個月十幾萬、二十幾萬的待遇。她用不著很辛苦放下這些待遇來辦這個學校。

她十幾歲時,每天晚上坐在我的旁邊,跟我們這些中國人講中國文化、讀中國書的,所以她毛筆字也會,什麼都會。之所以到這裡因為她的舅舅,薇閣的董事長影響,編這個讀中國文化的書,跟她媽媽兩個人,一起到大陸來跟到我,向大陸推廣讀經,兒童讀經。這二三十年來中國的兒童讀經是她們母女兩個推廣出來的。

可是她發現了問題。一般想想,光讀中國書,以為中國書了不起,外文不讀了。一般知識缺乏,這有問題。

因為看了她舅舅,她編了英文書,辦了這個學校,以她的經驗跟你們分享,她本人也不好跟你們講。

可是她辦了學校跟我講,我告訴你們,現在學校辦了四年,她為了你們同學的教育,掉了很多次眼淚!她的心情,老實講句真話,老師們不完全懂她,你們同學們更不懂。我看到她多少次哭,她本人不是怕辦學校,她怕對不起你們。

辦學校幹什麼?只有我知道。哎呀!我說:你不要難過啦,你辦得很好了。再說你真的受不了,明天就不辦!我們又沒有欠誰的。賠精神、賠錢,又不想辦教育賺錢,欠了誰啊?不辦就不辦!你要賺幾十萬都有,多好啊。

所以把她這個精神告訴大家,所以我鼓勵她,你把這些五六年教育的經驗寫出來,在中國現代的教育史上,是一門很珍貴的經驗、教育的書。怎麼樣做一個完整的、了不起的人,怎麼樣做一件事情,同你們的優秀的郭校長這樣做一番事業……

你們現在畢業了,把這四年教育的所有經驗帶出去,帶到初中、高中、大學、社會——成功了。你們不要以為拿什麼大學的文憑、有個博士學位……這個不算成功。你要曉得,教育的目的是成功做一個人。你們把這幾年的基本生活教育、這個精神帶到社會上,我可以斷定你們將來是頂天立地的,與眾不同。千萬要記得我今天的話。記住做人的根本——生活教育。

你們要知道人生。什麼叫人生?生存。生存,具體地講就是生活,就是衣、食、住、行,怎麼樣穿衣服,怎麼樣吃飯,怎麼樣睡覺,怎麼樣小便,怎麼樣大便,這些生活都是教育,處處要規矩、禮貌。把生活處理好了,就是你們這四年所學這一套,這是基本,你的人生基礎就穩定。拿這個影響父母,乃至出去讀別的學校,照樣影響別的同學、朋友,到社會上造就社會他人,你就成功了。不是一張文憑、一個學位那麼簡單,這一點我希望大家千萬要記住。

同學們,生活的本質一句話:做人。你們這樣出去做人,一定會影響社會。

 

(六)

雖然錯過了畢業典禮,幸好我沒有錯過此次家長會。

家長會由崔德重兄主持,首先是袁明教授做一個關於東西方文化的一個學術報告,相當精彩。當袁教授講到一半的時候,南師悄悄地來到了會場,並在最後一排就座,像一個謙遜的學生一樣,安靜地聽完袁教授的講課。隨後,南師與家長們見了面,作了交流,在家長的景仰之中,南師離開了會場。

袁明講演結束後,坐在我旁邊小聲地說:如果早知道老師在現場的話,我是無論如何不敢繼續講下去的。

接下來,一到五年級的小學生相繼表演了節目,低年級的小朋友主要表演的是傳統經典吟誦,稚嫩的童聲打動了在座的所有人。高年級的學生帶來的節目是書法展示、武術表演、手工製作等,每個節目都相當精彩,會場不時傳來家長和老師們的掌聲。在家長會結束前,我將自己的詩集《琴歌》送給了袁明,請她批評。晚飯時,大家都對下午的家長會給予高度評價。南師說:今天袁老師講得很精彩啊!然後,又望瞭望桌子上的人,說:神九已於今天10點安全返回啦! 

第六章 聲情並茂唱川劇

(一)

2012 年 7 月 3 日。

午飯時,遇見了前來看望南師的史濟洋、史濟鍠姐弟,兩位老人都是近八十歲的老人了,他們的父親正是國民黨名將史久光[1]。南師曾對我們說:民國時期有兩個真正稱得上軍事家的人,一個是蔣百里,另一位就是史久光。了不得啊!

早在1970年,史濟洋就開始聽南師講課。

33年後,我和史濟洋坐在餐廳一角,聽她講南師的故事。

史濟洋深情地回憶道:那時候家父已過世,南老師說蔣百里的傳記已經出來,你父親的還沒出,你們應該出來。當時,父親的遺稿七零八落,有的被火燒了,有的淹水了……好不容易找到一些,弟弟跟弟媳婦就一張一張地裱起來。裱好以後我弟弟就拿來找我,他說:世姐,我拿去十家印刷廠,人家不幫我們印,他說你可不可以問問南老師有沒有辦法?

史濟洋記得,南師當時準備請他們姐弟倆到一個西餐館吃飯,她就對弟弟說:你把書稿捆起來,我們去見南老師。南師就抽了一天,從早到晚把所有的遺稿都看完了,看完他就跟史濟洋講一句話:你父親的東西非常有價值,很值得編排出來。史濟洋說:老師,那怎麼編呢?南師說:我給你想辦法。然後南師就請李淑君小姐逐字逐字地每一句看,每一句仔細讀。李淑君看不懂的地方就問南老師,南老師就告訴她這個句子是什麼意思。這樣子讀完一遍後,就重新編排。

史濟洋陷入了沉思,良久之後才接著說:我們那個時候有個東西精華協會,南老師是會長,南老師挑選了一些文學修養非常好的工作人員幫忙校對,因為父親的東西是用文言寫的,而且字很潦草,所以還請了一個草書的專家,指導我們,草書的詩詞歌賦我來抄。孫公(孫玉勤)為人真好,也是南老師非常好的學生,琴棋書畫樣樣都會,他就指導我這個草字是什麼什麼,我每天晚上抄,抄好了以後拿去排版。這樣搞了三年,剛好趕上我父親十週年,把書印出來,書名是《史久光先生遺著》。書印出來以後,老師當時還找了許多人,國防部有很多人是我父親在陸軍大學將官班的學生,他們那個時候已經在國防部工作,有的在編譯書籍,老師把這些學生找來,還有一個也是常常聽老師課,也是父親的學生,叫安矜群,他那個時候是台灣輔仁大學的教官,老師是輔仁大學教授,但是他這個教官喜歡老師講的東西,老師一要講課,他就跟學生來聽。老師就和他熟了,找的人還有劉仲平,也是跟他同期的同學。後來還有曾任台灣國防部長的郝柏村。

史濟洋遞給我兩大本書,書名是《廿世紀軍事理論》,我一邊翻書,一邊聽她繼續講:你看到的是第二版,老師寫的書名是《史久光的軍事哲學》,第二版是前兩年我從美國回來,老師問我:你父親的書現在還有沒有?我說:沒有了,送完了。他說:不行不行,要再版。老師就鼓勵再版,全部重新再編譯過。這個時候就請老古,老古一看就說:這個書這麼深,我們沒有印過這麼深的書。後來我就打電話告訴老師,老師就講,這個書非常有價值,你們應該想辦法印出來,現在終於印出來了。

 

(二)

晚飯時,大家天南地北地閒話。

無意中大家說到了一個話題:英雄!

南師說:我為什麼不想當英雄呢?那是因為我看了川劇之後就不想當了,我才明白了什麼叫英雄!南師突然興起,與我們談到了川劇,並興致勃勃地當了一回票友,為我們即興演唱了幾段70年前他在川居留時聽過的川劇段子,南師一口川腔又把我們的思緒帶回到了鑼鼓聲聲的川劇舞台上。

20 世紀 40 年代,是川劇發展的一個黃金時代,成都當時有三慶會進化社永樂班泰洪班等名劇團,湧現出了陽友鶴、康芷林、蕭楷成、周慕蓮、浣花仙、靜環、張惠霞、許倩雲等著名川劇藝術家,真正是名班雲集,名角薈萃。南師在四川十年的日子裡,有時會去成都的幾個劇場聽川戲。

南師說,川劇語言之幽默,充分體現了四川人的詼諧風趣與他們的人生哲學觀。他說有一回他去看戲,演的是三個山大王。

第一個山大王一登場,在鑼鼓喧天后的開場白中,先不說自己劫富濟貧的英勇事蹟,而是直接幽默起來了,他是怎麼幽默的呢?於是,南師模仿山大王聲情並茂地唱道:

獨坐深山悶悠悠,兩眼盯著帽兒頭。
如要孤家愁眉展,除非是——

南師又跟著幫腔:除非是——豆花拌醬油。你看四川人好幽默。怎麼才能讓我愁眉展,只需要有一碗豆花拌醬油就行了。他怕同座的人不懂四川話帽兒頭是什麼意思,就解釋說帽兒頭就是大碗的白米飯,堆得冒尖的那種,像給碗戴了頂帽子,而且要冒到鼻尖下的那種才好。

南師又說,然後,在一陣鑼鼓喧天中,戲台上出來第二位山大王,威風得很啊,吹鬍子瞪眼,也來了一段唱。說著,南師微閉雙眼,字正腔圓地唱道:

小子的力量大如天,紙糊的燈籠打得穿。
開箱的豆腐打得爛,打不爛的——

打不爛的是什麼呢?你們可能猜不到。南師說道,然後唰地一下站起來,雙手握拳作打狀,右手握拳高過頭頂,左手握拳護在胸前,雙目精光四射,直視前方,異常陶醉地接道:打不爛的——除非是豆腐乾。呵呵呵,把我笑安逸了,我恍然大悟到四川人的幽默哲學觀,古往今來的英雄豪傑,稱帝稱王,他原始的人生意義,第一是為了吃飯,所以偉大的本領和成就,不過是紙糊的燈籠打得穿而已。一個自詡蓋世無雙的綠林好漢,什麼都能打爛,居然打不爛一塊豆腐乾,這個牛吹得太大了吧!聽者都哈哈大笑起來。

 

(三)

南師還回憶起了他在靈巖寺中聽川劇的往事。那是民國三十一年(公元 1942)年秋天,南先生和恩師袁煥仙在山上參禪。袁煥仙不僅是一代佛門宗匠,而且熱愛文學和戲劇,雖然參與軍政多年,然而才情不凡,他以《水滸傳》中魯智深醉打山門的故事為原型,寫了個川劇劇本《醉後之光》,豪氣乾雲,文采斐然。

南師說,當時灌縣有個老先生名叫師竹君,是當地耆宿,民國四年(公元 1915 年),曾和申介屏、官玉章、賈克卿、袁煥仙等一起參加反對袁世凱的護國戰爭。回灌縣後當了縣城裡袍哥的舵把子,在南街開設了灌縣最早的一個公堂(川劇堂子)石公堂,遠近聞名,甚至名播成都府,師竹君時常在鑼鼓喧天中唱川戲唱得不亦樂乎,也常去靈巖山與袁煥仙、南懷瑾相會。

某日,袁煥仙在靈巖寺中擺設素筵,師竹君在川劇的鑼鼓聲中,把酒臨風,慷慨悲歌,擊節演唱《醉後之光》:開大步,邁出了天王寶殿,三門外,鋪遍了錦繡江山。碧澄澄,江天高,晴空如練,風灑灑,過橋西,夾道樑楠。近溪頭,水清淺,游魚出現,池塘內,浮睡鴨,交頸而眠。望廣陌田疇片片,聳高林,紅葉翩翩,木落驚秋鷹眼亂,猿猴戲樹打鞦韆。行上了山埡越岩畔,衰草如茵,石若盤,就磐石放下了身心一片……師竹君雖已73歲,然而其唱腔瀟灑清逸,音繞屋樑,抑揚開合,各盡其韻。據南師回憶,當時他和楊光岱、釋通寬等聽得如醉如痴,如萬壑鳴風,如銀河瀉影,如游鈞天,如一切,總如而總不如。

憶及七十年前的舊事,南師忍不住擊桌而唱:

佛座拈花餘貝葉,樽前含笑看人頭(哇)。琴劍埋光易,英雄寂寞難,西風黃葉交亂,等閒吹過十二闌干……

此刻,雖然沒有鑼鼓伴奏,雖然沒有唱者幫腔,但是南師卻已經陶醉在袁老師《醉後之光》的川劇韻律裡,他輕閉雙眼,面帶微笑,口裡一遍又一遍地反覆唱道:琴劍埋光易,英雄寂寞難啊,琴劍埋光易,英雄寂寞難啊。眾人也沉醉在南師蒼涼慷慨的川劇唱腔裡,默不作聲,生怕打斷了他長長的思緒……

琴劍埋光易,英雄寂寞難!成了南先生對恩師袁煥仙先生所作川劇《醉後之光》的名句最刻骨銘心的記憶。

[1]史久光(1885—1962),字壽白,江蘇溧陽人。以軍事哲學名家蜚聲現代。先後畢業於東京高等師範學校、日本炮工專門學校,1911年中兵學進士。武昌起義成功後,曾任江浙聯軍總司令部參謀長、孫中山大總統府作戰局局長兼參謀本部第一局局長、袁世凱政府兵學司首任司長、黎元洪政府總統府高級參謀、軍事諮議、國務院秘書幫辦、要塞砲兵學校校長等職,獲授中將。 

第七章 更向荒唐演大荒

2012 年 7 月 4 日 星期三 晴

前幾天,南師跟我說,等馬宏達回來,我們就開始口述。我正在納悶,宏達兄已經回來四天了,怎麼還沒有動靜呢?

晚飯後,我正在房間裡練習膝蓋蹲,就接到牟煉姐的電話,南師希望今天晚上開始做他的口述。我一聽,別提多高興了,我來太湖大學堂的重要工作要開始進行了。我連忙換好衣服,收拾好錄音筆、筆記本等一應物件,直奔行政樓而去。

南師已到茶室。同在的還有宏忍師、馬宏達、牟煉等人。

南師對牟煉說:我現在有四支筆,第一支筆是馬宏達,第二支筆是你(牟煉),你的唯識論書稿,那麼現在《唯識法》這一段就听完了,開始最重要,講到第八的時候,特別重要。第三支筆是劉老師,第四支筆就是王國平。

南師又很嚴厲地說:一些人跟到學佛聽課,都是空事,都是假的。而且聽了永遠都沒有致用,所以,那天晚上我跟他們講,很討厭,很後悔,看到就煩,幾十年來,他們一無成就。

停了片刻,南師點了一支煙,深深地吸了一口後,對我說:王國平,我們的龍門陣開始了啊,你有精神嗎?

我恭敬地答道:有。

南師說:宏忍師你要盯著王國平打坐、學佛、鍛煉身體。國平啊,你也要盯著宏忍師,她事情多,有時候會亂。你要把身體調整好,兩三個月回去一趟,看有沒有老太太啊,好的家常菜的廚師帶一個兩個來,以後再說好了。

南師話鋒一轉:龍門陣開始啦!然後娓娓道來:

世界上的人類,有一個特性。所有的人都喜歡聽故事,任何一個人,任何一種(有)文化的生命,都喜歡聽故事,從母親肚子裡生下來,到小孩,一邊唱歌一邊拍啊拍的,喜歡聽故事。

人,從生到死,晝夜都喜歡聽故事,沒有故事自己就會編,騙自己的思想和感情。這是人性很奇怪的一面。不但愛聽故事,而且愛聽謊言。任何人都沒有一句真話。我這個話很嚴重吧?包括宗教家的教徒和聖人,一切聖人和普通人,都愛說謊言,為什麼叫謊言,因為都是對研究歷史文化沒有用的,幾千萬億年都沒有用。因此說,一部歷史就是一個大故事,一部歷史就是一個大謊言,大歷史都是這麼個大謊言、大故事,(那麼)古人的話更是謊言,更是故事。換句話說,(我們)所學回來的人生,從生到老,都是欺騙自己,說謊言,編故事,活了一輩子。

第一段話,很有意思吧,這就是用四川話講的龍門陣,要寫作的話,你得老老實實運用你的文學天才。

因此,中國人有兩句話,就是《增廣昔時賢文》說的誰人背後無人說,哪個人前不說人。每個人活了一輩子,一天到晚都在說別人的故事,都在說謊言。

豈只《昔時賢文》,有一本小說也指出了這個道理,大家沒有看通,那就是《紅樓夢》。好,有關《紅樓夢》,胡適之先生他們研究考據是曹雪芹寫的,是不是曹雪芹寫的,我到現在都不同意,這個問題不是我們的範圍,不討論,順便一句話帶上。 《紅樓夢》裡第八回有兩句話:女媧煉石亦荒唐,更向荒唐演大荒。你看,開始就說清楚了,但是大家都沒有鬧清楚。然後,胡適之發起研究《紅樓夢》,最後《紅樓夢》還變成了紅學,哎呀!把我笑了一輩子。這個故事真的是曹雪芹寫的?把人笑死了,《紅樓夢》誰都沒有弄懂。其實啊,就是我們剛才講的女媧煉石亦荒唐,更向荒唐演大荒。 (《紅樓夢》這個書我們這裡有,你要查的話就叫他們給你拿,我們是要有根據的。)

這是第二段龍門陣。

第三段龍門陣是我新交了一個朋友王國平,他要來給我寫傳記,我覺得很好啊,我也想寫啊。但是自己沒有精神寫。怎麼講到傳記呢,我從小對這個很熟,慢慢跟你講啦。

傳記在中國開始,第一部就是《史記》,司馬遷寫的。孔子著《春秋》,就是歷史的大謊言的故事,打打殺殺,稱王稱帝,上流的社會引導下流的社會的一個大謊言、大戲劇性的世界。孔子著《春秋》就是寫史實大謊言的一筆賬,他有他的觀點和看法,春秋筆法是對歷史大謊言的一個批判。

司馬遷寫《史記》也是寫歷史,以個人為主體,與孔子的方法不同。他以帝王事蹟為軸,以時間為中心,編上歷史上人物的故事,所以司馬遷的《史記》與孔子的春秋筆法不同,是人物列傳。所以,傳記這種文體是自司馬遷開始的。司馬遷以後有班固寫《漢書》,後來又有《後漢書》《三國志》等,一路下來到清朝,寫了二十四史。加上中華民國,可以寫二十五史,但是寫不出來,因為這一百年太大太複雜了,因為白話推廣,太細膩了。我這段話的重點是講傳記文學的開始。

然後到了宋元以後,喜歡寫年譜,覺得每個古人、名人的一生,僅僅一篇傳記或者墓誌銘還不夠,喜歡研究古人,開闢一種新的體裁叫年譜。明朝開始的年譜,我也看了,都是雜貨店的爛賬,沒什麼意思,是真是假都很難講。真的就是一篇謊言嘛,謊言本來就沒有假的。但是我最喜歡一個明代出家人的年譜,就是憨山大師的年譜。

然後,明朝以後,清朝開始,寫年譜的慢慢多了。到了清末,20世紀初,外國的傳記進來了,後來鄭成功的傳記都出來了,真真假假,無從考證。正是女媧煉石亦荒唐,更向荒唐演大荒。

小時候,我看的傳記很多,跟我的經歷有關,我小時侯對傳記很有興趣。十二三歲以前,翻譯的外國人傳記,翻譯得好不好不管,什麼《鋼鐵大王卡耐基自傳》《興登堡自傳》《福爾摩斯探案記》《茶花女》等,很多,很有趣,我也很有興趣閱讀。我受這個興趣影響很深。再到後來流行的《曾國藩日記》,尤其是國民黨的蔣介石提倡,連共產黨的******也崇拜《曾國藩日記》,哇,那個時候,我必讀之書啊,也很佩服。我提出來,曾國藩是有意的,他曉得時人在註意自己,他是有意地借日記和家書講這些家務事,他是一個理學家,是文人領兵,他是應付給清朝,給別人看的,他想通過日記和家書表示:我哪裡是想當權做大事啊,哦,你看我是主張做人,回到田園……你看他的日記,怎麼個差兵打仗,而且打敗仗,屢打屢敗,怎麼都沒有記錄呢?

(我插話:現在我正在看一本傳記,叫《曾國藩》。)那是唐浩明寫的,他給我通過信,這個我們不討論他,我們就擺龍門陣嘛。這些傳記對我影響都很深,後來我考據過,都真,都假!

我六、七、八歲開始,有個同宗的伯伯,父親叫他哥哥,名叫南光俅,我叫他光俅伯,一輩子打光棍,沒有結婚。他的職業是做布鞋的,可是在我們鄉下,他會讀書,會讀古詩,會說評書,好的歷史小說大部分會背,很奇怪,一輩子手裡拿個旱煙袋,做個布鞋。那個時候是20世紀初期,隨著國外的皮鞋進入中國,做布鞋也衰落了,沒有出路,我父親把他找來,在我們店裡做總管理,類似於總經理。一個人,抽個煙。鄉下的人每天晚上知道他會講故事,什麼《三國演義》《水滸傳》《隋唐演義》《說岳全傳》《薛仁貴征東》《薛丁山征西》,好聽得不得了,所以我跟母親父親吵,一定要跟光俅伯睡覺,好聽他講故事。晚上我脫得光光的,和他一起住在家裡的小閣樓上。哇,每天晚上都聽,《三國》《水滸》《演義》《說岳》,這是影響我一生的小說教育,最深刻,也是歷史的大謊言。

我們那里鄉下人有一個風俗,愛聽評書,而且找兩個講評書的人分成兩派,進行說唱比賽,搭兩個平台,用桌子堆起兩層高,給個椅子讓他們爬上去,泡茶、講評書,《赤壁之戰》啊,《草船借箭》啊,打個鼓,咚咚咚,開始背小說,看哪個背錯了,不僅要講出來,還要唱。北方人叫說評書,我們那裡叫對口白。有一次很好玩,有個人專門來挑戰光俅伯,先說《隋唐演義》,慢慢就扯到你是姓南的。咚咚咚三聲鼓響,然後唱道:你們姓南的,百家姓上沒有份啊?意思是說,你們姓南的百家姓上都沒有你的份,你算個什麼呢?下面的人都盯著光俅伯,心說看你如何回答,等對方問完了,咚咚咚又是三聲鼓響,光俅伯就唱道:你錯了,這個南字真正了不起,南朝劉氏現真真!一下子就把人家蓋住了,對方就答不出來了。一下來,我父親就說:你不要亂講,南朝是個歷史朝代,是劉家的天下,是劉宋王朝的。光俅伯說:我給他逼得沒有話講了。這是個歷史故事,所以,我一生都是從歷史小說中的基礎來的。到現在,我想這個龍門有好幾千字了。

後來,我也想寫自傳,也想寫我的經歷。但是都是謊言,自己寫自傳,每個人的每本自傳都是吹自己的,他不是有意吹,不以自己為中心,怎麼能寫得出自傳呢?這是第一個理由,第二呢?所有自傳和回憶錄,都是以自己為中心,當然是寫自己嘛,是好的,壞的也寫了一些,但是人類有個習慣,你寫真的,講真話,人們不信你,你說謊話,人們卻要相信你。那我寫真話,難寫;寫謊話,不甘願。再說我們幾天經歷過的事情,幾年經歷過的事情,這回憶錄寫出來的都是印象而已。 (我插話:記憶也不可靠。)對,不可靠,大不可靠,只是印象而已,自己再加上一些東西。所以呢,這個回憶錄不想寫。而且,根據歷史的經驗呢,真話不想說,說了沒有人信,假話不肯說,乾脆不寫了。

我也想過,我的這本傳記取名為《懺悔錄》,不過呢?有外國的盧梭和奧古斯丁已經寫有《懺悔錄》了,我們不好再用這個題目了。所以就用擺龍門陣、衝殼子的方式比較好,以後想到更好的名字再說。

口述結束後,南師又點了一支煙,說:現在呢,王國平好朋友,我給你出個好題目,不寫這個,用四川話講,我們兩個就擺龍門陣、衝殼子,你一段一段記錄,逗攏來再說,我每次講完了,你把它整理出來,過兩天交卷,一段一段,不講次數的,情緒來了,就多講點。現在講的也有四十分鐘了吧?

牟煉答:半個多小時了。

南師說:這個是開場白,你看有意思吧?這樣的方式,你同意嗎?

我答:很好、很好,有意思,非常出人意料。

南師說:這樣,你也輕鬆愉快。這也不是回憶錄,也不是傳記,等你寫出來之後,我們再說。萬一我講到一半死掉了,這個就講不成了。

我心裡咯噔了一下,這是第二次聽到南師說死這個字,第一次是在才來太湖大學堂的時候,南師說:國平啊,我們要抓緊時間,有可能我講不完就死了!

我連忙站起來,誠惶誠恐地說:不會的,絕不會的。

南師說:好了。今晚上也講有四十多分鐘了,每天晚上在餐廳裡搞一些無聊的事,不曉得乾什麼,還不如在這裡講一講。

馬宏達說:這個口述可以保留一個原貌,這也是一個版本。

我說:對,它保留了當時的語境,不加任何修飾,很真實、很親切。

南師也道:對,就要原貌。就是你的那個筆調,很輕鬆。太嚴肅了,大家反而不想看。可以說是小說,可以說是瞎編的,所以,四川話的擺龍門陣和衝殼子,兩個題目都可以用。衝殼子就是吹大牛,說謊話,編故事。那我以後給你講,就從入川開始,十八九歲開始講起,不足的地方,再補充補充。就這樣了,想休息就休息,不想休息就坐一下,輕鬆自由,該吃的什麼都有,這樣好啊?

南師休息了一會兒,又說:我忽然想出一個辦法,你不會算命。中國人喜歡算命,人生下來就有年、月、日、時四時,天干地支,叫作四柱。柱頭擺好,就算你的八字,不管男女,一開始就算你幾歲行庚,換句話這是大科學、大哲學。一個男女從娘胎裡到出生之前,一半是先天,一半是後天,這是生命的科學。等到四柱八字算定了,幾歲開始行庚,幾歲一換。比如我就是六歲開始行庚,我回想起來,六歲以前糊里糊塗,真不知道,記不得了,有些人三歲以前都記得,還有一些孩子更聰明,我碰到過,生來就記得了。我是六歲開始有知識,我後來反省了一下,我是六歲一個階段,三六一十八歲開始進四川了,前面一段後面補。我的龍門陣從六歲開始擺起。

我說:南老師,我給您匯報一下,我對中國的教育制度非常關注。

南師說:那更好,我的《廿一世紀初的前言後語》上冊是關於教育的,有一篇文章很重要,只寫了一半,還沒有寫完,你一定要看,罵他們怎麼能給教育戴上意識形態的帽子。現在提出來,他們沒有話講,幾千年的教育,國家沒有出過幾個錢,但是出了多少人才啊!你們方法錯了、目標錯了、內容錯了,一切就都錯了。我現在在太湖國際實驗學校就是在嘗試另外一種教育模式。

最後,南師鼓勵我說:王國平是有慧根的,這個能夠看到,他會有成就的。

我連連搖手:不敢!不敢!

南師說:哦,這個我知道,順其自然。反正是女媧煉石亦荒唐,更向荒唐演大荒。

第八章 我為南師做川菜

(一)

不知不覺間,已來到太湖大學堂十天了。

這十天來,天氣倒也適應,作息時間也符合我的生物鐘,唯獨天天吃著以清淡見長的江浙菜,嘴裡能淡出傳說中的那個來。

我知道,我是開始想念麻辣爽口的川菜了。

我從小就喜歡辣味。小時候在村上,是遠近聞名的辣子蟲,親戚們非常歡迎我到他們家去耍,因為我這個小客人最好招待,只需要飯桌子上有炒青辣子,就算是至美之味了,我就會吃得神喜人歡的。後來讀書,遠走德陽,熱愛辣椒之名動機校(四川省機械工業學校之簡稱),被譽為辣子王。

1996年,我怀揣著一顆火辣辣之心,來到都江堰,在一個工廠裡開始了我的火熱生活。開始不是以文字名世,而是以敢於挑戰極辣食物而小有影響,在麵館吃麵時,我會很低調地對老闆說:三倍海椒,三倍花椒……遇到摳門的老闆,聽到我的話,總會馬上變成一張苦瓜臉。據坊間消息,亦有人稱我為辣歡天。因此,以麻辣著稱的青椒雞手掌雞尤兔頭綿陽敬米粉宏油坊和幾家火鍋皆是我最愛光顧的飯店。

我並不大的胃雖然具有無限包容之心——任何風格的菜係都可接受。但自從離開都江堰前,與馬及時、王克明、施廷俊諸位在青椒雞一別之後,這些天來,吃著溫柔的江浙菜,回味著青椒雞的餘香,對川菜的思念之情與日俱增。

 

(二)

我思念川菜,但我並不孤單。

因為我深知,我不是一個人在戰鬥,在思念,太湖大學堂裡還有很多人在思念川菜,比如南師。

南師自1937年5月入川,1947年離川,寓居四川達十年之久,舌頭天天與辣椒和花椒打交道。七十多年來,南師也無論身在何方,胃卻朝著四川,無時無刻不在懷念川菜。

我來太湖大學堂之前,南老師就請人發來短信,要我在灌縣(今四川省都江堰市)找兩個做家常川菜的廚師,南老師的要求很簡單:不要專業的廚子,就要家常菜做得很地道很巴适的就行了。

一次,在飯桌上,南老師說:國平啊,你嚐一下,這個油炸花生怎麼不像四川的那麼好吃啊?我嚐了一顆,答道:沒放鹽。南老師說:對,四川的這道菜是要放鹽的。南老師後來又多次說:你們不知道,四川菜那個好吃哦,這麼多年了,我很想念川菜,紅油雞塊、麻辣雞絲,那個吃起才叫過癮哦!

還有一次,南師講:四川人好客、會吃。那時,有很多老朋友住在四川鄉下,我去看他們的時候。主人就從雞圈裡逮隻雞,到魚塘里抓條魚,到田邊地角摘豆莢,拔青菜,在磨子上推豆花……一會兒工夫就弄出一桌非常可口的菜了,吃得之舒服哦!

有一次,南師說:提到消夜,我就想起了成都的擔擔面。味道很好,麻辣味重,就是分量很少,一小碗。為什麼會這樣呢?分量少因為是晚上十一二點,很多人剛從劇院看完戲出來,吃點東西然後回家,分量少,才會意猶未盡。味道重則是因為深夜還有一些人從煙館出來,麻辣味重,可以蓋住鴉片煙的味道。

後來,魏承思先生來太湖大學堂,跟我講:老師在很多地方都要找川菜館子。而且,老師的舌頭非常敏感,嚐一口,菜味高下立判。

魏先生隨後講了一件事:老師在台灣時,台灣開有一家四川官府菜,名氣大,價格也貴得嚇人,吃飯的人趨之若鶩。排起隊等。有一回,魏先生拿了一筆稿費約8000元,想到南師愛吃川菜,於是專門請廚師上門為南師做了一桌官府菜。南師興高采烈地坐上桌子,把菜餚一一品嚐後,說:這根本就不是地道的川菜。結果魏先生一問廚師,他們也只是見過這些菜譜,根本沒有認真地學過,他們以為台灣人不懂川菜,可以蒙混過關,結果沒有想到遇到了舌頭與川味打了十年交道的南師。

長隨南師的劉雨虹老師今年 92 歲了,她的一生堪稱傳奇,南師不止一次對我說:國平啊,假如我沒空做口述的時候,你可以先採訪劉雨虹老師,她很了不起啊。

聽了南師介紹,我才知道劉老師原本是河南某縣大戶人家的小姐,從小嚮往革命,15 歲投奔延安,見過******,先入延安公學,後進魯藝,著名作家王實味曾是她的老師,在四川待了很長時間,先後讀過六所大學。後奔赴台灣,曾任駐台美軍司令部英文翻譯。中國第一個女外交官袁曉園是她的姑姑,著名女作家瓊瑤是她的外甥女,當代著名學者、中央文史館館長、北大國學院院長袁行霈是她的小叔子。

劉老師跟隨南師四十多年,默默無聞地為南師整理了很多著作,我看南師的第一本書《金剛經講什麼》就是她整理的。她以前也在四川待過。

有一天晚飯有道菜是梅菜蒸肉,劉老師說:看到梅菜蒸肉,我又想起了四川的鹹燒白啊,最好吃的是墊碗底的鹹菜,真香!還有夾沙肉(甜燒白)和龍眼肉。我們在成都的時候,還愛去吃龍抄手、賴湯圓、麻婆豆腐、夫妻肺片。

接著,劉老師還興致勃勃地講起了龍眼肉、夾沙肉的做法。

 

(三)

因為大家都想吃川菜,於是就有人問我:國平,你會不會做川菜呢?我說:還可以吧,以前也經常做。聽者都很高興,說:老師那麼想吃川菜,你就做一兩個給老師嚐嚐吧!

負責南師飲食的王愛華,更是多次跟我說:國平,你就給老師做幾個川菜吧,他老念叨。以前有川菜廚師在的時候,還可以經常吃到,現在好久沒有吃到川菜了,老師想川菜了。

這些話聽了兩三次之後,我也有點心動了。

早些年,我父親就是做廚子的一把好刀,村上哪家婚喪嫁娶,都要請他幫忙。就是在非常窮的那些日子,幾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菜,也能在父親的刀下和鏟中變成美味。我至今記得,父親曾經在我爺爺生日時,做過一道簡單的土豆燒肉,至今想起來,依然覺得是人間美味,便忍不住要流出思念的口水。

後來,從貧困年代走過來的我,最大的夢想就是每週能吃一回熬鍋肉(回鍋肉)。因此無形中,我對美食的嚮往,也變成了我學習、熱愛做菜的動力。在所有的家務事中,我唯一願意做而且做得很好的就是做菜。這還要特別感謝我二舅舅開館子的那段時間,他們當時請了一個竹園壩來的年輕廚師,還在讀書的我與他很談得來,便經常與他交流廚藝,我還經常動手炒菜,客人居然還很滿意。

我對周星馳演的《食神》非常推崇,百看不厭。我個人以為,做菜最大的訣竅是用心,只要一個人心中充滿了愛和誠,他做出來的菜一定有味道。我做得比較有感覺的菜有回鍋肉、土豆燒排骨、香菇燉雞、土豆燒雞翅膀、番茄炒蛋、素炒平菇、酸菜魚、火爆雞雜等。對我的手藝,批評者有之,但是稱讚者更多。

我身邊也不缺乏美食界的朋友,比如成都電視台的飛哥,著名美食學家袁庭棟、李樹人、蘇樹生、易冠群,著名詩人兼美食家流沙河、石光華、李亞偉、聶作平,電影表演藝術家兼美食家黃宗江,著名道教學者兼美食家王家祐、著名設計師兼美食家古亞東,著名策展人黃禮雄,著名作家兼美食家吳鴻、李中茂、潔塵、何小竹,新加坡著名作家兼美食家尤今,著名辭賦家兼美食家李鏡,柴門掌門屈立等……我的抽屜里至今還保存著被譽為飲食菩薩的98歲高齡的車輻先生的書信幾札。

我以為,是美食讓我們的生活更美好。

因此,聽到大家的建議,我想我是不是應該出手了,為一群想念川菜的師友們做幾道力所能及的菜。

 

(四)

7月6日晚,聽說我明晚就要動手做川菜,南師特別高興,對著一桌江浙菜說:好啊!你就做幾個給我們嚐嚐!看看怎麼樣?我問道:老師,回鍋肉您是喜歡五花肉還是坐墩肉?坐墩肉不肥,但是五花肉更好吃。南師說:肥瘦不管,主要是吃味道!

我一聽,本來有點躍躍欲試的心情,一下子有點緊張了。

因為南師是懂得川菜一菜一格,百菜百味的特色啊,好不好吃,其他人不一定吃得出來,但肯定逃不過南老師的舌頭。

當晚,為做好第二天的川菜,我在房間裡用半個小時時間塗塗改改、反覆斟酌,這期間還在網上徵求了幾位朋友的意見,最後理出了一個菜單,葷素共計十道菜,其中包括:回鍋肉、土豆燒排骨、麻辣豆腐乾、火鍋魚、香菇燉雞、素炒三鮮、麻婆豆腐、紅油雞塊、水煮肉片、魚香茄子,算了一下,夠吃了。

為了做好這些菜,我又記起了我的同事肖玲美女知之為知之,不知百度知的教導,上網查了一下這些菜的菜譜,當場把我暈得半死。僅僅回鍋肉,就有五六種做法,而且每種做法還不一樣。其他菜也大致如此。我心一橫,算了,還是按自己的做法來做,做了十多年家常菜,手中沒有菜譜,心中還是有譜的。

關電腦,滅燈,睡覺。

然而躺在床上卻怎麼也睡不著,滿腦子想的都是這些菜。翻來覆去,我都快翻成鹹魚了,卻絲毫沒有睡意。

只好又起來,再次審訂菜譜。一個朋友在網上說:南老師既然在都江堰待過,你可以考慮做一道都江堰的特色菜嘛,比如白果燉雞。一語驚醒夢中人(還沒有進入夢鄉),其建議當即被我採納。大筆一揮,我最拿手的香菇燉雞就被PK掉了。

三時許,實在撐不住了,我終於睡著了。

 

(五)

凌晨六時四十分,我被鬧鐘吵醒,這是我和兩位臨時採購阿俊和歐陽約定的起床時間,這麼早出門是為了能買到菜單上所需之菜。我的眼睛完全睜不開,但是不行,還是強打起精神起床。

到了離太湖大學堂最近的菜市場,已是七時半。

這個菜市場不大,我在裡面轉了一圈,傻眼了。排骨沒有了,我很拿手的土豆燒排骨只有取消。火鍋魚需要的草魚沒有,我退而求其次,尋找黔魚,也沒有,再降為花鰱,還是沒有,最後只有買了一條鬍子鰱回去,勉強用用,這可能是有史以來第一次用鰱魚做火鍋魚,肯定會笑掉很多專業廚師的大牙。炒回鍋肉最常用的蒜苗同樣沒有,這可是必需的啊!我不甘心,在小小的菜市場多轉了兩圈,無功而返,只有買了幾個不辣的青椒將就用。豆腐只剩一小塊,看來麻婆豆腐是做不成了,用在火鍋魚裡面吧。白果也沒有新鮮的,有的只是泡白果,這肯定不行,我只好又買了幾個長青椒,準備回去做辣子雞,整點暴辣的菜給大家開胃。

哎,看來昨晚三點確定的菜單又要改了。

午飯時,宏忍師興沖沖地過來,手裡端著一個塑料飯盒,裡面裝著一些白果,她說:這是太湖大學堂的銀杏樹上結的白果。我心頭一喜,看來白果燉雞這道都江堰菜保住了。

 

(六)

廚房通知我下午三點半開火。

午飯後,我本來想好好休息一下,以便以更好的狀態為南師做川菜。但是沒有辦法,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快兩點時,我突然想到,白果燉雞至少要燉三個小時,如果三點半開始的話,加上準備工作,起碼四點才能開始燉,六點開飯,雖然雞肉能燉軟,但是肯定湯不會有多香,而這道菜,味道全在湯裡了。

我翻身而起,來到廚房。師傅們當然還沒有到,我只有請一個服務人員給廚師長打了一個電話,請他提前過來。

我心急如焚地在廚房裡轉來轉去,雖然溫度很高,但是渾然不覺。廚師長來後,遞給我一件工作服、一頂廚師帽,我穿衣戴帽後,就投入了緊張的工作之中。

我做的第一道菜是需要慢火久燉的白果燉雞。我先將雞洗淨,雞腿分開(煮熟後用來做麻辣雞絲)。其餘部位,剁塊,焯水,然後將雞油入鍋翻炒,油被炸出來後,去掉油渣,在鍋內加水,放入雞塊,大火燒沸後,將其轉入砂鍋,加薑末、花椒和鹽,小火慢燉。五時三十分,放入已掏去心芽的白果。六點起鍋入桌。

燉雞的同時,我將五花肉和雞腿分別入鍋煮熟。最後一看五花肉,再次傻眼,怎麼上面還有一截排骨,一打聽,才知道原來江南的人幾乎不吃回鍋肉,而喜歡吃紅燒肉,這些連著排骨的五花肉正是用來做紅燒肉的最佳材料,起掉排骨之後,本來很瘦的五花肉就顯得異常肥膩,但是沒辦法,生肉已經煮成了熟肉。

在鬱悶的同時,我還不得不開始做其他菜的準備工作,比如給魚碼料,準備其他配菜,準備姜、蔥、蒜等佐料,很是忙碌了一陣子,看看差不多了,就回房休息了一會兒。

五點半,緊張的炒菜工作開始了。我先炒的是番茄炒蛋,將切成小粒的番茄和著雞蛋粒一炒,起鍋之前,灑了一些蔥花,就變成了黃、紅、綠三色的完美搭配,而味道鹹甜兼得。

看看離吃飯時間還有二十分鐘,我就開始做火鍋魚。先把薑片、蒜片、蔥白、野山椒等放進油鍋爆炒,然後放入郫縣豆瓣和四川泡菜,最後放入重慶火鍋料同炒,加水,放魚塊,魚熟後,起鍋,放入竹筍、平菇、小白菜、豆腐等。起鍋前,將煮好的魚塊再放入煮半分鐘,起鍋,看起來顏色紅亮,聞起來味道麻辣。

六點開飯時,端上桌子的菜已有白果燉雞、番茄炒蛋、火鍋魚、泡椒雞雜四道菜。估計南師已經坐上桌子了,我就開始炒青椒回鍋肉,等送菜的王愛華姐回來,我很期待地問:不知道大家覺得味道如何?她說:還沒吃,在等你呢?南老師說一定要等你一起吃飯。我連忙請她轉告大家,火鍋魚、泡椒雞雜、回鍋肉這些菜一定要趁熱吃,不必等我。

然後,我就抓緊時間做水煮肉,炸辣椒、花椒,炒豆芽,小白菜焯水,煮肉片……這期間,我抽空將師傅們已經撕好的雞絲進行最後一道工序,加入紅油、花椒油、蒜泥等各種調味品,拌了一道麻辣雞絲。雞絲拌好,水煮肉片也煮好了,然後,裝碗,在肉片上放上炸好的辣椒面、花椒面,澆上滾燙的油,聽到嗞的一聲就大功告成了。

由於廚房環境不熟悉,火力調節開關短,時間難以把握,各種調味品所放位置不一,因此東奔西走,手忙腳亂的場景必然發生,但是總的來說,這次操刀主廚還算順利。

走出廚房前,我在心裡暗叫一聲:糟了,忙了一下午,忘記給自己做的菜拍幾張照片了。

 

(七)

從廚房回到飯廳,眾人​​已吃得滿頭大汗。

一見我,南師便說:國平啊,辛苦啦!快坐下來吃飯。然後又對大家說:國平真是太能乾了,不僅文章寫得那麼好,還會做這麼好吃的菜。今天這頓飯真是吃得太過癮啦,好吃得都說不出話來了。

我連說:不敢!只要大家覺得合口就好。

劉雨虹老師說:今天的菜很好,要我打分的話,麻辣雞絲要排第一。聽了大家的鼓勵,我心中很是舒服。

馬宏達說:今天是7月7日,是盧溝橋事變75週年,我們吃了一桌川菜紀念。

我說:正好,抗戰八年,出人、出錢、出力最多的是四川,今天正好以此紀念。

晚飯臨近結束的時候,劉雨虹老師說:剩下的麻辣雞絲和白果燉雞我要了,我要端到房間裡晚上餓了接著吃。

南師說:這個火鍋魚也不忙倒了,晚上我們消夜的時候,用這個湯煮麵,味道會很好。

晚上八點半,消夜端了上來,我一看,果然是用火鍋魚煮的麵條,南師盛了一小碗,邊吃邊贊:嗯,很過癮,真是過癮!

大家都紛紛吃了,我連吃了三碗。

 

(八)

此時,我又想起了南師前不久講的一個故事。

四川有一個人叫劉杭生,後來到了台灣,是個很了不起的人物,北大畢業的,當過抗戰末期國民政府的財政部長。南師那時在成都,大家都喊劉杭生為杭老。

劉杭生是個孝子,他到了台灣後住在四樓,媽媽八九十歲了,每天他都把媽媽背起,一級一級地下樓梯,到街上去轉,晚上又背回來。劉杭生在台灣很窮,他過去雖做過財政部長,自己卻沒有錢。

有一天,他給一個朋友寫個條子,借三千元錢。幹什麼啊?他想去吃四川館子。借到錢,劉杭生就到四川館子去了,四川館子的老闆一看:喲,杭老,您來啦!來幹什麼啊?吃飯。請客啊?沒有,我一個人吃。於是他就點了四菜一湯,也就是回鍋肉、白菜之類。然後又讓服務員給他買了一罐香煙,把煙罐打開,說:我想成都啊。

吃完了以後,站起來就走了。四川館子的老闆連忙說:杭老,您就走啦?劉杭生說:走啦!老闆說:還沒有找您錢哪。杭老說:給你們的小費。

南師說:四川人就這麼瀟灑。

7月底,我回四川,終於找到了家常菜做得很好的餘定萬先生,和他一起來到太湖大學堂。

從此,南師終於可以每週一、三、五,吃到兩道比較地道的家常川菜了。 

第九章 於細微處識南師

(一)

在太湖大學堂生活日久,特別是每晚大家一起吃飯交流,長隨南師左右,對南師了解越多,認識更深,仰之彌高。

南師極其謙虛,從未以大師自居。

在來太湖大學堂之前,我知道很多人稱南懷瑾先生為國學大師、佛學大師、易學大師等,但是我來之後,我發覺所有的人都稱呼南懷瑾先生為南老師。不管是黨政要員、學術領袖、各界名流、還是普通拜訪者、太湖大學堂工作人員、學校小學生,都恭敬地稱他南老師。

我開始不理解,慢慢地我發現,只有這個稱呼最適合南先生。

我深切感受到南師不僅是大學者、大宗師,他更是一位言傳身教、誨人不倦的老師。這是一位可以教你怎樣吃飯、怎樣走路、怎樣說話、怎樣問好、怎樣讀書、怎樣做人的老師,細小到站坐臥,宏大到儒釋道。

在他身邊的每一天,我都學到很多非常寶貴的東西,這些東西我將一生受用不盡。

南師曾在一封信中謙虛地說:大家都說向我求法,我也沒有認為自己開悟得道了,也沒有認為自己在弘揚佛法,也沒有所謂的山門,也不收弟子,數十年都是如此。

因此,南師都認在自己身邊學習的人為學生,而沒有以弟子相稱,沒有弟子,只有學生,大家都是同學,互相交流、互相學習,連南師的兒子們也不例外稱父親為南老師。

一次,南師兒子南國熙兄來看南師,我同他談起此事。

他說:我們做兒女的,跟著南老師還沒有他的學生時間長。我二哥曾經講過一個理念,一般人是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們是一日為父,終身為師。我們的感受真的是如此。而且兒女有一個共識,認同老師絕對是修行的人,甚至可以說是一個出家人,比如說今天在太湖,他是一個掛單的人。自己兒女認同自己父親是一個修行的人,一個出家人,我覺得是一個事實。可是,跟一般人很難講,老師沒有真正出家,我們把他定為出家。你會聽到我稱南老師為南老師,你會覺得奇怪,假如我們稱南老師為父親,會覺得有一點彆扭,有一點肉麻,我們很不自在,不舒服,所以呢,我覺得我們稱呼父親很不爽,我們跟學生是差不多一樣的。因為我們做兒女的都認為,老師視天下人為兒女,視兒女為天下人。和很多學生共同的觀念是一樣的。所以,我們一直沒有叫他爸爸,而叫南老師。

為了傳播中國文化,南師與自己的子女聚少離多。因此,有一天南國熙來看南師,下樓告別的時候,他跟馬宏達說:宏達,哎呀,下輩子啊,你來做兒子,我做老師的學生吧!

南師有次對我說:國平啊,我這一輩子,沒有一張文憑,沒有一個好的學位,可以用八個字來形容和總結:一無是處、一事無成。你來寫傳記可能要失望哦?

我連說:南老師太過謙了。

 

(二)

南師雖然是一位九十多歲的老人了,本來應該享受別人的關心和照顧,可是,他對我在太湖大學堂的起居生活非常關心。

我剛到太湖大學堂,南師就對宏忍師說:王國平才來,你要教他打坐、鍛煉、調理身體,先有好的身體,才能工作。

第四天下午三時,宏忍師便按南師安排,通知我去醫務室。一進醫務室,只見桌子上已經放著火罐,宏忍師和實驗學校的一位老師一起為我拔火罐和刮痧,不時發出一兩聲驚叫,不斷地說:你的濕氣太重了,相當重! ,兩個人忙活了一個多小時,我倒沒有什麼,倒是把宏忍師他們累得不行。宏忍師告訴我,我的腰和心臟部分痧特別嚴重,還需要認真調理。

刮痧完畢後,宏忍師教我學習膝蓋蹲。雙手抱膝蹲下,屁股盡量後蹲但不著地,腰、背、頭盡量在一條直線上,吸氣時閉嘴,呼氣時略張嘴,腦袋裡盡量一片明澈。我試了試,不太難。

晚飯後,南師問:國平,宏忍師教你什麼了?

我答:膝蓋蹲。

南師說:好啊,你要堅持,這個乞丐蹲啊,是古時候叫花子們飯後休息的一種健身方式,他們都會放一根打狗棒在旁邊,雙手抱膝蹲著,這對腸胃很好,有利於幫助消化,每頓飯後蹲15分鐘,受用無窮啊,你快去蹲吧!貴在堅持。

我找到一處牆腳蹲下,心裡暗笑自己:原來是我聽錯了,是乞丐蹲,而不是膝蓋蹲。

後來,南師還讓宏忍師教我躺在長椅子上,讓腿與身子呈90度角繃直,還有在可以調整的木板上站立……

後來,宏忍師說:打坐相當重要,我來教你練習。宏忍師講了要領後,我便照做,可是直到坐得渾身冒汗,雙腿發麻,卻怎麼也做不到腦海裡一片空明。宏忍師說不急,慢慢來。

從此,我有空都會到禪堂打坐,早晨起床後也會打坐。

 

(三)

有一天,正在吃飯的南師對坐在餐廳一角看書的一位禿頂先生說:登大師,你抽空教一下國平怎麼站樁吧!

南師口中的登大師乃是他的學生之一,國際著名建築師登琨艷先生。說起登先生在建築界可是大名鼎鼎,甚至有人稱登先生為世界級的創意產業大師。他因地制宜獨創的草流行設計理念,曾在世界建築界引起轟動。主要作品有舊情綿綿中山段、舊情綿綿忠孝店、現代啟示錄、九歌文學書屋、五顆星啤酒屋、台南藝術學院公共藝術、紐約假日餐廳、濱江產業園區等。 1990年,登琨艷結束歐洲流浪歷程,有坊間傳聞,登先生跟著名作家三毛關係密切,他的歐洲之行據說就是與三毛一起去流浪的。

登琨艷流浪結束後選擇在上海落地生根,在上海,登先生與陳逸飛、余秋雨被世人並稱為海上三少。不久,他選擇了蘇州河畔的一個舊倉庫,並把它改裝成工作室。此舉吸引了很多人到他的工作室參觀,並引起當地其他藝術工作者仿效,紛紛把周遭的倉庫改建,從而成功阻止了上海市把這一帶富歷史意義的建築物拆毀。因此,他獲得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頒發的文化遺產保護獎,以表彰他在保護文化方面的傑出貢獻。

如今,這位昔日名動海內的建築大師隱居在廟港一隅,潛心事佛。當我第一天來時,突然看見一位個子不高、額前頭髮稀少的先生來到我面前,遞給我一張紙條,上面寫著他的名字和手機號碼,對我說有事就打我電話,我一看名字:登琨艷。

除非離開了蘇州,登琨艷每天傍晚都要來太湖大學堂,聽南師說話,靜坐參禪。有幾次,我甚至在前往廟港的路上,看見登琨艷坐在突突突的火三輪上,風風火火地往太湖大學堂飛馳而去。沒人會想到這個在火三輪裡顛簸的人,居然曾經粉絲無數。但是俗世裡的塵埃好像離他很遠,每次當他背著長箱、一襲白衫地出現在面前時,你會感覺到他是那麼的干淨與飄逸。

登琨艷把我拉到一邊,對我說:站樁很重要,它可以改善人體很多問題,第一周,你會拉肚子,那是在為你的體內排毒,你有空看一下學員們的心得報告。然後,登琨艷開始教我站樁:雙腿微分,中可容一足,雙腿彎曲,收縮雙股……登先生邊演練邊解說:每次至少站15分鐘,如果一次站不了,可以分兩次站樁,但是必須站夠15分鐘。我稍有不慎,便會被登先生批評腿不能太直!全身要放鬆……後來,我每天早、中、晚三餐前必須在房間站樁15分鐘,效果很好,現在仍在堅持。

登琨艷修行非常能持,南師對他評價很高。有一次南師對我和客人們說:你們知不知道,登大師以前為了修行,曾經在外面流浪了一年,走到哪裡,就在哪裡睡,有時住在橋洞,有時住在樹下,有時住在公園裡的椅子上,有時還跟乞丐們一起住……

對南師的安排,登琨艷極其認真地對待。有一天,登先生高興地對我說:高血壓可能是身體血流不暢導致的,我思考了很久,這種方法或許有用。然後帶我去禪堂,教我仰躺在打坐的木台上,從腰以下後折,頭盡量向下垂,如此15分鐘。

一天晚飯後,登琨艷對我說:我看你呼吸不好,教你一種誦a字的方法,這可以使胸張開,擴大肺活量……然後,端坐在椅子,雙手放在膝蓋上,擴胸,大聲誦讀:a——a——a——

有時候,我練得不專注時,登琨艷會語重心長地說:國平,南老師讓你來太湖大學堂,除了請你來寫傳記,更重要的是,他是用這種方法度你,他是讓你來這裡調整身心,提升自我的。一席話,讓我頓時心生愧疚,滿頭大汗涔涔而下。

我曾多次萌生採訪登先生的想法,但是都被他拒絕了。

 

(四)

有天晚上,南師飯後跟大家一起說話,說著說著,南師突然停了下來,對我說:國平啊,坐的時候,不要搖,要坐得穩穩噹噹,搖來搖去會把運氣搖跑的。大家都笑了,我知道南師是用這種幽默的方式點化我、提醒我,要注意坐姿。

南師怕我尷尬,接著說:其實,修行是不分時間和場合的,行走坐臥都可以修行。身體坐直,雙手放在膝蓋上,身子不要搖晃,可能開始不習慣,慢慢地你就會感覺這樣的坐姿很好。

我照做了後,感覺果然很好,糾正了我多年不雅的坐姿。

另一天晚上,我向南師請教睡姿,我說:據資料上講,睡覺時右側臥睡的姿勢比較好,最好用右手手心對準右耳耳心,這樣會形成一個小周天,可以達到陰陽相濟、水火交融的效果。南師說:也不盡然,物極必反,你老是右側,而且壓住右手,也不利於右手的血液循環,你可以試試兩邊都睡一下。

我也曾向南師請教走路的方法,南師說:最好的方法就是抬腿時像老虎那麼有力,落地時像狸貓那麼輕柔,落地時意念中要讓腳尖緊緊抓地。快走的時候,全身要放鬆,雙手要自然甩動,甚至可以甩到與肩平,很自然的,你會越走越快,血脈越暢,經絡越通,最後就會感覺到好像御風而行,要飛起來了。

按照南師的意見,我每天晚上都會順著太湖大學堂的環形公路,快走兩圈,約四十分鐘,換來一身大汗淋漓,然後再去做七十個仰臥起坐,換來渾身腰酸背痛。三個月下來,瘦了二十斤。

南師有飯後聽大家讀短信息的愛好,有天我掏出手機讀了兩條短信息,大家哈哈大笑。笑過之後,南師說:國平啊,你的眼睛是不是有點近視啊?我說:近視倒說不上,主要是以前躲在被窩裡偷偷看武俠小說,姿勢有點不端正。南師笑了笑:大家都是武俠小說愛好者嘛!然後,轉頭對宏達兄說:把上次日本朋友送我的那個視力矯正器拿給國平,可以幫助他矯正一下看書的姿勢,眼睛一定要保護好。

南師隨後又給我講,他的眼睛就是因為出了問題,現在看東西極不方便,曾經給******做過眼睛手術的一位醫生想來給他做手術,被他婉言拒絕了。因為那個醫生已經八十多歲了,估計他的視力遠不如給******做手術時好,萬一失手,那就更慘了,現在畢竟還能看見一點,要是出了問題,那就是兩眼一抹黑了。

記得有一天下午,宏忍師打電話給我,讓我下樓去拿藥,我很驚訝,怎麼會送藥給我呢?宏忍師告訴我:老師昨天晚上在飯桌上看你氣色不好,有點氣虛,回房後親自給你配了兩副藥,分別碾細裝在兩個瓶子裡,幫你調理身體。讓你每餐飯後服一次,每次一勺,服完後,再給你配藥。

宏忍師又拿出一瓶白色的藥膏,遞給我說:老師聽說你睡覺有打鼾的情形,檢查結果又不是因為息肉造成的。老師很擔心,專門找了一種藥品,這是元寶(劉雨虹老師的女兒)從美國帶回來的,據說效果不錯,送給您試試,不知道有沒有效果。是這樣搽在鼻翼兩邊的……

宏忍師還在一邊為我示範搽藥,而我的一顆心已經飛到了南師的辦公室。南師那麼大年齡,那麼多事情,那麼累,居然還為一個比他小近六十歲的晚輩操心,為他碾藥,為他尋藥。

晚生如我等,本該年輕力壯的我們去照顧南師,而我何德何能,卻讓九十五歲高齡的南師關心我、照顧我?

平時南師很忙,他總想抓緊時間向我口述他的故事,但是當他每次忙完時,都已經半夜了,老師很想給我打電話,讓我起來跟他一起擺龍門陣,可是老師非常愛護我,不想影響我休息。雖然我每次都跟南師說,沒關係,沒關係,可是南師一次都沒有半夜把我叫起來。以後再也接不到老師的電話了。

南師雖然已經走了,但是那兩個藥瓶和一盒沒有用完的藥膏卻已被我珍藏在書桌上,珍藏在人生的記憶裡。

 

(五)

南師說:國平,你做這個口述是一個長期性工作,所以你的生活需要有規律,建議你列一個作息時間表,每天按時作息。

於是,我按照南師的建議,製作了自己的作息時間表。

  • 7:00,起床。
  • 7:00—7:20,打坐。
  • 7:20—7:30,洗漱。
  • 7:30—7:50,站樁。
  • 7:50—8:20,早餐,乞丐蹲。
  • 8:20—9:00,讀書,主要書目有《維摩精舍叢書》《宮女談往錄》《胡適自傳》《曾國藩》《季羨林口述歷史》《中華民國史》《南渡北歸》《重說中國現代史》《兩岸密使五十年》《禪門內外》《金粟軒紀年詩初集》《廿一世紀初的前言後語》《中華民國史》。
  • 9:00—11:00,整理南師口述歷史。
  • 11:00—11:30,創作大型組詩《青春肖像》,計劃寫100個不同時期湧現出來的青春人物,起止時間為1900—2000年。包括梁啟超、章太炎、聶耳、遇羅克等。
  • 11:30—11:50,站樁。
  • 11:50—12:30,午餐,乞丐蹲。
  • 12:30—13:30,午休。
  • 13:30—14:00,鍛煉,主要是打太極拳等。
  • 14:00—15:00,編輯政協文史資料《歲月的記憶》。
  • 15:00—16:00,編撰《512大地震都江堰備忘錄》。
  • 16:00—16:30,禪堂打坐。
  • 16:30—17:00,環太湖大學堂慢走,呼吸新鮮空氣。
  • 17:00—17:40,整理南師口述歷史或其他訪談者口述歷史。
  • 17:40—17:55,站樁。
  • 17:55—19:00,晚飯,乞丐蹲。
  • 19:00—21:00,做南師口述或者聊天。
  • 21:00—22:00,繞大學堂快走兩圈,做仰臥起坐七十個。
  • 22:00—22:30,通過網絡了解當天時事新聞。
  • 22:30—22:45,打坐。
  • 22:45—23:00,站樁後休息。

每天,我幾乎都是按這個作息時間表生活和工作的。

 

(六)

我平時比較留意方言,因此南師講話時,經常聽到四川方言從他的嘴裡脫口而出。比如擺龍門陣格老子衝殼子龜兒子哥子等,非常自然地就說出來了。

我想,南師1937年來川,1947年離開四川,在川生活了十年。這十年恰恰是他從二十歲到三十歲的時間段,正是最容易接受和吸納新生事物的年齡。一個人在一個地方生活了十年,語言多少都會受到影響,對四川話情有獨鍾是很正常的。

南師曾多次講,四川方言太有意思了,七十年後,他都能隨口說出一些四川歇後語,這印證了一句話:凡是大才華大智慧之人,大多都有驚人的記憶力。而且南師是個有心人,他在四川時,還專門買了一個大本子,將四川人常說的歇後語記了滿滿一本子,聽說這個本子後來還被南老師帶到了台灣,後來因多次搬家,不慎丟失,南師後悔了很久。

有一天,南師對在座的女士們說:你們要是生活在四川就好了,四川男人是耳朵,對女人好得很。

這個耳朵也是典型的四川方言,有人就問:耳朵是什麼意思啊?南師就呵呵笑了起來,就是軟的意思,形容某個菜做得比較軟,四川人就會說和。耳朵就是怕老婆、就是妻管嚴,男人只要敢不聽話,女人就會用手揪住他的耳朵,懲罰他,天長日久,耳朵就軟了。大家都笑了。

一次,我在吃飯時,一不小心說了一句四川話:這回遭整兇了。大家都一臉茫然地看著我,只有南師聽得懂。他給大家解釋:整兇了,就是這個事做得太厲害了,太過火了。

南師有次跟大家講,四川人說話很溫和,比如一個人抱兩個西瓜被人撞掉了,他會說:你看,你把我的西瓜撞掉了。

劉雨虹老師接著說:要是兩個山東人在一起,一句話沒說就先打起來了。而兩個四川人吵架,吵了半天之後,一個就說:你等著,我去喊我哥來!另一個就說:隨便你。然後就各走各的了,因為是四川人,所以這場架根本就打不起來。 

第十章 「人民公社」故事多

(一)

人民公社已經消失很多年了。

但是熟悉南師的人都知道,在太湖大學堂,還有一個人民公社每天人聚人散,熱鬧非凡,這就是南師的餐廳。

無論在台灣、香港地區和美國,還是現在的太湖大學堂,南師的生活起居是很有規律的。晚上9點鐘以後從飯廳回住處看書;深夜到凌晨禪坐;上午七八點鐘睡覺,中午12點鐘後起床;下午到辦公室處理公私事務,審閱書稿,答覆來自四面八方的書信;晚上6點鐘到飯廳接待訪客,在飯桌上和大家談天說地,也是他一天中唯一一次進食。據魏承思先生講:南師數十年如一日都是這麼過來的。飯桌成為南師了解外部世界的一個窗口。

南師對我說:我這個人民公社是有來歷的。

原來,南師居台時,寓所門口經常停著一二十輛高級轎車,一批文官武將聽課之餘,便在這裡談天說地,碰到晚飯時分,大家就圍坐成一桌或兩桌,無拘無束地邊吃邊聊。有一次,總政戰部主任王昇上將稱南師寓所像大陸的人民公社,於是,人民公社流傳了下來。南師走到哪裡,人民公社就成立在哪裡。

南師將自己的餐廳稱為人民公社,意思是說,凡來訪賓客,無論男女老幼,地位高低,均可留下就餐,就是送貨的伙計、收賬的先生,南師也要讓他們吃完飯再走。統統用好酒好菜招待客人,常常席開兩三桌。就像1958年大陸開始的人民公社體制,全村的人都在人民公社的食堂里胡吃海喝。難怪我第一次來太湖大學堂時,南師就說:我這裡是人民公社,不吃白不吃。

座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是人民公社的生動寫照。

南師總是笑著說:歡迎大家來到人民公社,我在台灣時就是這樣,每天都有好多學生來我家裡吃飯,每天都高朋滿座,最少兩桌,多的時候好幾十個人。

南師在台灣的人民公社地址多變,經常在那裡吃飯的人有王昇、楊管北、馬紀壯、劉安琪、阮成章、崔之道、蕭政之、蘇志誠、劉雨虹、李傳洪、古國治、李淑君、史濟洋、杜忠誥、尹衍梁、李慈雄、首愚、王金平、朱文光、蔡淑敏、李素美等。

南師在美國的人民公社位於華盛頓的蘭溪講堂,經常在那裡吃飯的人有朱文光、包維廉、艾德,殷曰序、黃恩悌、劉宗民,包卓立、李素美夫婦及林毅夫、何偉凌等一批當時的留學生,當時的人民公社成為兩岸中國人隔絕四十年後第一個彼此交流的私人空間。

南師在香港的人民公社位於堅尼地道,經常在那裡吃飯的人有林正傑、魏承思、王啟宗、林美年、永會師、袁明等。

現在太湖大學堂的人民公社,經常在這裡吃飯的人更多。如果沒有客人的話,主桌上有相對固定的位置,從南師的右邊開始,分別是馬宏達、李慈雄、王洪欣、王國平、李傳洪、李素美、郭姮妟、劉雨虹、牟煉、烏慈親等。第二桌主要是宏忍師、永會師、阿俊、歐陽等,另外魏承思、楊麟、向子平、彭嘉恆、馬有慧、登琨艷、崔德重、冒瑾輝、黃平章、呂松濤夫婦、戴衛東夫婦、林德深夫婦等也常來,而更多的是從四面八方前來拜訪南師的客人們。

依我看,南師的飯桌已成為太湖大學堂的中心與靈魂。

當然,要來拜訪南師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為每天南師有太多的事情要做,他真的太累了。聯絡與接待工作主要由馬宏達兄負責,能推的客人都盡量推,實在不能推的客人,也要告訴他們盡量少佔用南師一點時間,讓南師多休息一下。

 

(二)

每天晚上六點,南師準時來到餐廳。

他穿一襲灰布長衫或者白色衣褲,拄著拐杖,面帶微笑,步履輕盈地走進來,跟大家一一打著招呼,在這一瞬間,我相信所有的人都會被這位和藹、安詳、平靜、慈悲的老人所感染。

南師的座位做了一些改造,主要是為了讓南師坐得舒服,專門在椅子的兩側和底部添加了一些墊子。

南師與大家一起晚餐。總是不停地招呼大家挑菜,然後說這個菜不錯,大家嚐嚐,生怕沒有把大家招呼好,照顧好。

南師吃東西,幾乎都是自理,他雖然九十多歲了,但是不喜歡麻煩別人。偶爾有學生為他拈菜或者剝蝦皮、剔魚刺,南師總是很客氣地道謝。但是,我看得出來,他更喜歡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南師偶爾也喝點酒,因為是江浙人,所以對黃酒情有獨鍾。南師一生足跡踏遍千山萬水,對菜餚的優劣那是舌尖輕輕一嚐,高下立判。但是,我每次都只聽到南師表揚廚師:這個魚味道不錯!這個茄子燒得很好!羊羔肉做得很嫩!

飯桌上,大多時候是南師一個人在滔滔不絕地講話,90%以上的時間都是他在說。因為南師知道,遠遠近近來看他的人,都是想听他說說話,有疑問需要解答,他不說話不行啊。對於這些來來往往的人,南師很無奈,常說自己是陪吃飯,陪聊天,陪笑臉的三陪老人,但他總是以佛家的慈悲語、和善語、柔軟語使來客生喜樂之心。

因此,劉雨虹老師說:其實,這些年來,南老師沒有吃過一頓合胃口的飯,因為十天之中九天有客人,有時生張熟李,前來的各方豪傑志士們同桌進餐,老師酬酢應對,哪有工夫吃啊!因為客人都是來拜望老師的。晚上九點多十點才回到自己的地方,發現有些餓了,吃什麼呢?也只能胡亂將就吃一些作罷。

有一天晚上,南師也在飯桌上,劉老師繪聲繪色地給我們講南師吃東西的事:說到南師吃東西的事,有一次真是太有趣了。老師是每天夜里工作的,有一天到清晨三四點鐘,有點餓了,在冰箱中找到一包生水餃,他那個智慧的頭腦,突然感覺水煮沒有蒸的快,就在電鍋中蒸。結果蒸了一個小時仍是硬的……怪不得愛迪生有兩隻貓,他就在牆上挖了一大一小兩個洞,大貓走大洞,小貓走小洞。所以頭腦極不平凡的人,做法就是特別。

南師後來吃的是什麼,大家不得而知。第二天他在辦公室自己說起這件事,大家都大笑不止。後來,劉雨虹常跟南師打趣說:老師啊!我的福氣比你好,因為我自己會做啊。

怕在座的人誤會,劉老師又說:我說這個話,大家不要誤會,以為沒人照顧老師的飲食。其實幫忙的有好幾個人呢,只因為老師不願意麻煩別人,所以問他想吃什麼,他都是說隨便吧。偶爾會說皮蛋粥或豆腐之類的,結果大家只好瞎猜了。

據王愛華說:老師晚上工作到深夜,餓了的時候,他也不忍心叫醒其他人,大多時候是一個人泡一碗方便麵吃。

此時,我又想起了南師晚上回房前總不忘提醒一句:王國平,你每天從餐廳裡拿一點零食到房間去,餓了就吃點東西。

 

(三)

宏達兄是在南師晚年一直追隨身邊的學生,他為了向南師學習,毅然辭去公職,來到太湖大學堂,成為南師秘書室的重要成員,隨侍南師左右。在與南師朝夕相處的六七年時間裡,每天陪南師在人民公社接待來訪者,時時為南師的博大胸懷所感動。

宏達兄曾滿懷感情地說:大學堂開辦六年來,僅每天人民公社式的晚飯,耄耋之年的南師常常要應酬有緣來訪的客人,這些客人三教九流都有,並非傳言所說的非富即貴。南師有教無類,有緣能來見面的,他都慈悲平等相待,談笑風生,希望人家不空來一回,希望對人家有啟發、有幫助。說是吃晚飯,其實他都在照顧客人,答覆客人的問題,寓教育於談話中。南師以自己的身教言傳,影響著有緣見面的人,藉以影響群倫,影響社會。晚飯後,南師一般都會上課,這期間也常常答覆學人報告。送走客人後,處理內部外部事務,常常到凌晨。從午後到凌晨,每天至少十二個小時,南師幾乎馬不停蹄,應對各種事務,卻寧定空靈,簡潔明了,乾脆利落。偶爾有空就定一下,很快恢復精神。南師數十年如一日,沒有休假,不肯空過一天,沒有享清閒。以我們年輕人的體力,還遠跟不上他這麼大的工作量。他所做的一切,無不圍繞著教化這條主線。你說他為名嗎?他年輕時即已成名,後來逃名還逃不掉,也從不宣傳自己或自己的書。人家給他跪下磕頭,他同時跪下磕頭還禮。你說他為利嗎?他這些年講課什麼時候收過講課費?都是財與法雙手布施。他也極難接受供養,人家供養紅包,他把空的紅包留下,連說收到了,收到了,錢卻馬上換個紅包當場供養回去。他說勸人布施如鈍刀割肉,沒見過有人布施了以後三輪體空的,大家都是以做生意的動機來供養,所求的更多。你說他為政治資本嗎?他的確不是一般的清高,真的沒把任何權勢放在眼裡,當然也包括了官與財,常常見他跟這類客人講話直言不諱毫不客氣。他對人是應機設教,有教無類,一視同仁。這麼大的年紀,那樣的只爭朝夕,傳道解惑,嘔心瀝血。古今中外,試問有誰見過或聽過這樣的長者、導師?這些給人說起,沒有人會相信的。

我雖來大學堂日短,宏達兄的話,然亦深有同感。

有一天晚飯時,南師家鄉溫州和樂清的地方領導浩浩蕩盪十餘人來看南師。一見南師進餐廳,一個老太太立即搶上前去,掏出一個大大的紅包,供養南師,南師推辭不了,只好說:那我收下。然後轉身將紅包交給宏忍師,讓她取出錢,裝進大學堂自備的紅包,又回禮給那位老太太。

此時,一個十多歲的男孩走上前,大人說:快給南爺爺跪下磕頭。南師說:不用了,不用了。

小孩子馬上跪下磕頭,南師也連忙跪下磕頭還禮。

眾人一見,連忙勸阻小孩子不再磕頭,南師方才罷了。

 

(四)

晚飯後,就是自由交流時間。

工作人員剛把餐桌收拾乾淨,消夜的茶點就上來了,既有各種餅乾、鳳梨酥、花生、松子、糖果、糕點等各種零食,也有時令水果,偶爾彭嘉恆先生還要把他多年珍藏的紅酒打開,邀請大家品嚐,此時,很少喝酒的我也難卻彭公子盛情,抿上一小口。泡茶是著名青年茶藝大師阿俊的主要工作,他已追隨南師多年,深知南師對茶藝的要求。

人們一邊吃著茶點,一邊聽南師繼續談天說地。時間大約從七點持續到九點,有時候甚至要延遲到十點過。這段時間內容很豐富,有時候觀看視頻,有時候讀《金剛經》,有時候訂正《成唯識論文釋並記》,有時候跟大家講一些趣事,有時候讀一些手機段子,有時候讀一些與南師和太湖大學堂或者國際太湖實驗學校有關的文章,有時候讀一讀登琨豔的學員們的心得報告……總之,正如南師所說:每天晚上的節目很多,五花八門、花樣齊全。最有趣的是讀手機段子,大家爭先恐後地閱讀自己手機上的精彩段子,很多時候引得大家開懷大笑,而每當有些二黃二黃的短信時,大家都會不約而同地發給馬宏達兄,請他代為閱讀,宏達兄總會說:難道我看起來像壞人嗎?

遇上南師講課,工作人員便會抬進一個大黑板。因為南師方言極重,加上四處駐留,各地方言更是夾雜其間,尤以四川話為甚,一般人難以全部聽懂。因此,南師所講的重要內容、疑難問題、詩詞歌賦都會由專人用粉筆擇要書寫在黑板上,抄寫者主要是兩人,都是長隨南師的老學生,一為李素美姐,一為李淑君姐。她們對南師語言極為熟稔,又對南師所講內容有所了解,因此,南師一講,她們便能同步書寫板書,然後,便聽見餐廳裡的聽眾間傳來一片筆在紙上抄寫的沙沙聲。

閒談時,南師的煙抽得很勤,幾乎是一支接一支,南師抽煙的牌子比較固定,就是中華。南師告訴我:一天要抽三四包煙。很多人不能理解南師,一個深諳養生之道的人,怎麼會抽煙盒上註明吸煙有害健康的香煙,因此當一個美國學生看到南師點了一根香煙愜意地吸起來時,竟難過得哭起來。

據劉雨虹老師講,南師吸煙是有故事的。想當年,南師在四川峨眉山大坪寺閉關,習慣了清新的空氣,無奈下山後頓感人味頗重,實在受不了,便燃起香煙,把人味趕走。其實並沒有把煙吸進肺裡。南師的吸煙與眾不同,倒更像一種把玩,優雅得很,空氣中也沒有討厭的煙氣。而且,南師抽煙從不要別人點火,必須自己點,就連他最親近的學生也無緣此事。

劉老師的香煙龍門陣後來得到了證實。 7月12日晚上,南師跟我說:我每天抽多少煙?不知道,但是沒有一支煙吞進肺裡去了的,都從牙縫裡溜走了,跟燒香一樣。

熟悉南師的人總說,南師經常嘆氣,我也多次看見南師一邊抽煙一邊獨自嘆氣。是有隱衷?還是有何心事未了,抑或是眾生人味太重,實在難度?追隨南師五十多年的劉雨虹老師認為:上述原因可能兼而有之吧。做名人難,做一個要無時無刻都為人師表、做人楷模的名人更難。正所謂曲高和寡,來參訪南師的人可謂是三教九流,無所不包,難怪有人稱南先生通天教主,南師也自稱是大妓女,整天接客,迎來送往。但真正能登堂入室,惺惺相惜的卻無幾人,這份熱鬧中的孤獨怕是別人不曉得;來訪人中雖不少誠心求教者,也有許多附庸風雅者,或說些不干不濕的話,或提些難為之請,南師有感眾生煩惱業力深重,又怎能不嘆息?南師一生致力於國學及禪學研究和教學,門下學人亦無數,但真正能接南先生之棒的人卻沒有,這也是南先生最頭疼的事之一,嘆息也​​是一份無奈吧!

有時候,整個餐廳突然安靜下來,南師就會問:牟煉,今晚安排有什麼節目啊?牟煉就答:學習一篇修行心得吧。

九時許,廚房為南師和大家準備了小食,有時是抄手,有時是水餃、有時是麵條、有時是八寶粥……南師總會吃上一小碗。

假如沒有特別重要的事情,消夜後,南師通常就該回主樓工作了,他總會說:今晚就這樣了?然後站起來,從衣帽架上摘下帽子,取下手杖,施施然走出去。阿俊就會隨手從桌上幫南師拿兩塊鳳梨酥或是其他零食,小跑著跟上去。

南師在主樓又開始了一天繁忙的工作。

熱鬧了一晚上的人民公社又恢復了平靜。 

第十一章 心隨帆渡蜀山青

(一)

一天午飯時,居然在桌子上遇見了一位四川老鄉——來自德陽的高紅梅,她帶著妹妹和女兒一起來看南老師,因為我在校址位於德陽的原四川省機械工業學校曾經讀過幾年書,故而備感親切,談及德陽的風土人情和歷史變遷,鄉音悅耳,很是歡喜。

晚飯時,南師很高興,說:高紅梅來啦!有什麼好東西帶來沒有啊?

高紅梅說:七卷本的《劉止唐文集》終於出版了,這是南老師一直關心的事,我這次帶了30套過來。

南師說:好啊,這是好書,劉止唐是清代四川一個了不得的人物,他的書你不要到處亂送,要送給真心喜歡的人。我這裡也用不了那麼多書。這樣吧,去年都江堰準備建青城書院,還請我題了院名,我看把這些書由國平轉送給他們吧!

兩週後,我將這批書帶回了都江堰,代表南師分別贈予都江堰市圖書館、文化館與青城書院。

說起四川雙流人劉止唐(1768—1855),南師相當推崇,在南師出版的第一本著作《禪海蠡測》裡就曾有記述。劉止唐名沅,一字納如,號清陽居士。清代著名思想家、教育家、儒學家,其事蹟列入《清史·儒林傳》,被尊稱為川西夫子,一生著作宏富,總其名《槐軒全書》,收入《續編四庫全書》 。他以儒為宗,融道入儒,會通禪佛,全新闡釋傳統的儒家經典,力求恢復先秦儒學元典精神,還原聖學,註釋諸經,旁徵博引,考辨學術,揭示人生真諦,自成一家,最終形成了一個影響長江南北的槐軒學派,創建劉門道,是歷史上少有的被人奉為教主的學問大家。

南師又問:劉止唐醫術的傳人周老先生還好嗎?

高紅梅答:周大爺還好,我前段時間還去鄉下看過他,他時常念起您,讓我代他向您問好。

原來南師口中的周大爺叫周元邠,生於1915年,現居綿竹,早年曾隨劉止唐傳人學醫,醫術精湛,因武漢大學的余思存而與南師結緣,兩位高齡老人雖從未謀面,但惺惺相惜,神交已久。

隨後,南師鼓勵我說:國平文筆很好,極有才華,是名記者、名作家,又是你老鄉,他最近寫了袁老師靈塔修建的文章,現在一起來讀一讀,怎麼樣啊?於是,由崔德重兄朗讀該文。

這篇文章記載的深情厚誼,是南師一生尊師重道的生動寫照。

 

(二)

七十年來春夢塵,四恩未報客心驚。
雲山家國愁千節,未轉金輪愧此身。

這是南師題寫的《懺摩》一詩,時在1987年,南師已離鄉38年,旅居美京兩載有餘。

南師雖身在異邦,卻心系故國。此時,流淌筆尖,湧上心頭的皆是江浙故土、中原山水、蜀中師友……尤其對於四川和成都更是難以忘情,從南先生《讀客示嘉陵山水圖》一詩的字裡行間,可窺見一斑:

峨眉峰頂一輪明,照到人間未了情。
回首嘉陵江畔路,心隨帆渡蜀山青。

南師離開大陸赴台前,有長達十年的時光是在四川度過的。心為之系者,莫非青城山色、峨眉秋月、靈巖紅葉、錦江碧濤、鶴鳴松聲、蓉城花開;夢魂為之縈繞者,皆是屯墾戍邊的涼山舊事、中央軍校的戰友深情、自流井畔的忘年之交、華西壩子的翰墨書香、伴行蜀山的芒鞋竹杖……

 

(三)

歲月如風,往事並不如煙。

1947年,與袁煥仙成都一別之後,無論身在台灣,還是旅居美國,已為一代大師的南師無一時不惦念蜀中師友。可惜囿於彼時特殊時局,音訊阻隔,南師曾多次通過各種渠道,打聽師友下落,然皆無果。南師唯有將一腔牽掛化作縷縷詩情。

在台灣時,南師某晚通宵未眠,讀罷《續指月錄》後,揮筆題詩道:

四百年來訪道人,已無一法可留心。
自從只履西歸後,回首靈山雲更深。

此後,南師曾在詩《無題》中寫道:

又是春回二月天,百花供養住三禪。
靈山萬里歸初地,虛室祥光照大千。

後來,又在另一首《無題》中吟出:

事業名山道不窮,更無妄想念真空。
只緣一會靈山後,猶墮慈悲煩惱中。

南師又在《再贈蕭天石兄》詩中深情地追憶了蜀山蜀水:

三十餘年物外情,浮沉未肯入流清。
青城山色峨眉月,雲笈還山夢亦輕。

某日,一位客人前來拜訪南師,談及彼時國際形勢。客人的一席話觸動了南先生的思緒,使他回憶起了恩師袁煥仙曾經說過的處處人呼癸,山山鹿養茸之句,遂有感而發,成絕句云:

江山猶是霸才空,何處林泉鹿養茸。
呼癸萬方多難日,為誰獨步妙高峰。
故園千山萬水長相憶,靈巖一草一木總關情。

1985年南師赴美,旅美三載,思鄉之情益重。南先生未嚐一日不思念中華故土。次年中秋,歲在丙寅,面對朗朗明月,遙望大洋彼岸,先生情難自禁,夜不能寐,口占一絕《丙寅中秋》,以慰思鄉之情,字字凝真情,句句盪人腸:

江山今古一輪元,海外中秋月在門。
百萬龍天齊問訊,何時回首照中原。

隨後,南師開始嘗試著以書信方式與親人和故交聯絡,已逾花甲之年的他寫信給蜀中認識的朋友張懷恕女士,請她幫忙打聽老師袁煥仙的下落。張懷恕是五通橋人,她曾經參加過四川第一次縣長考試,當時考第一名的是出家前的隆蓮法師,但隆蓮法師沒有去做縣長,張懷恕也考上了,後來做了某縣教育局長。當年南師從峨眉山閉關下來,有半年多時間就住在張懷恕家裡,她家裡有《古今圖書集成》等很多書籍,南師在她家裡一邊住,一邊看書,並認識了她正在讀高中的女兒秦敏初。

南師的信發出去後,近半年沒有消息。就在南師以為信函又將石沉大海時,竟意外收到張懷恕女兒秦敏初的回信,得知張懷恕已經去世。當時大陸的變化很大,張家也多次搬家,這得感謝非常負責任的成都郵政工作人員,經過五六個月的輾轉查訪,終於把南師的信送到張懷恕女兒的手裡。這麼多年來,南師一直感激這個素不相識、不知姓名的郵差,讓他又有了蜀中朋友的音訊。秦敏初收到南師的信非常高興,立即幫忙打聽很多老朋友的消息。

從秦敏初那裡,南師得知恩師袁煥仙1949年後回老家休養,崇尚佛學者仍然前去參謁,先生接度如常。 1966年文革前夕,溘然圓寂,享年八十。袁先生所寫日記數百冊,詩、文、詞及楹聯千百章,皆在文革中散佚,《維摩精舍叢書》第一函雕版亦毀,第二函尚未及匯刻——後南師以手中留存的原《維摩精舍叢書》第一函為母本,在台灣重印於世;而現所見到的所謂《維摩精舍叢書》第二函,是有好事者擅自收集資料編輯成書的。

得到恩師去世的消息,身在異鄉的南師不勝悲傷,當即含淚捉筆,作詞一首《得蜀中故人子女信口號》以紀念:

四十年前西蜀,恩情辜負何多,干戈叢裡,死人離恨,處處聞悲歌。
行遍天涯我亦老,海山回首南柯,大地還生春草,人間電掣風摩,浮世淚婆娑。

一句浮世淚婆娑,道盡了南師對恩師的無限深情,數十年來父子般的師徒情誼,歷時間之渺遠而儼然未散。

或許此時,南師正面朝靈巖,心雨滂沱。

 

(四)

通過秦敏初的幫忙,南師先後聯繫到了最好的朋友楊光岱和維摩精舍同學鄧岳高、李緒恢、傅淵希等,為了表達自己對蜀中友人的想念,南師每年都從美國和香港地區匯款給秦敏初,請她代表自己,於端午、中秋、春節等時節去看望和拜訪朋友,包括袁煥仙的三位太太和袁淑平等,給他們一定的資助,同時也資助賈題韜等人,十多年來,從未間斷。直至近年,蜀中友人集體商議請南先生不要再寄錢了方止。

此時的南師雖已名動四海,但是自幼尊師重教的他,幾十年來,對父母師長感念甚深,照顧有加。儘管恩師已故,但是恩師埋骨何處卻杳無音信,這成了南師心中無法揮去的牽掛。

2006年,南師回到大陸在太湖大學堂講習期間,南師依然沒有放棄尋找恩師袁煥仙靈骨的下落。

2006年,時任中國科技大學校長的朱清時先生拜訪南師,與南先生交流佛學與科學的關係,相談甚歡。臨走時,朱先生表示,若有機緣,擬引薦幾位四川的年輕名僧來太湖大學堂拜會南先生,以期啟發他們開創新時代的禪佛傳承。

2008年10月1日,朱清時先生與成都文殊院住持宗性法師(現兼任中國佛學院副院長及教務長)來到太湖大學堂,拜訪南師。席間,南先生談起抗戰時在成都任教於中央軍校,其宿舍恰在北校場後門,隔鄰即是文殊院前門,談到與文殊院方外之友的過往,以及輔助袁煥仙在成都三義廟創辦維摩精舍之過程,還有與傳西法師、印華法師之因緣等舊事。當談及尋覓袁煥仙靈骨隱跡一事,南師深以為憾!隨後南先生問宗性法師:俗家原是哪里人?宗性法師答:我是潼南玉溪口人。南先生一聽大喜,說道:哎呀,玉溪口我住過的,那是跟煥師一起,回到他第三個夫人的家鄉玉溪口過年去的。玉溪口是潼南重鎮,潼南縣是傅真吾的家鄉,也是楊尚昆的家鄉。我在四川邊區擔任涼山墾殖公司總經理的時候,還是用的南玉溪這個名字。所以聽到你是玉溪口人,真是心頭一亮,這一下找到對象了。我有件事情,聽說袁老師的骨灰在潼南玉溪口,能否麻煩你幫忙查一下,就在我師母家宅旁的菜園子裡。如果能把袁老師的骨灰找到,我想修一個靈塔作紀念。

宗性法師當即應承了下來,回川後四處打聽袁煥仙靈骨下落。輾轉數度,尋訪多人,才了解到袁煥仙先生去世後,骨灰開始是放在成都家裡的,不久,文革爆發,局勢動盪,為了保護袁煥仙的骨灰,袁煥仙的三太太陳雪萍委託親戚李成武,將袁煥仙的骨灰壇子背回潼南玉溪口。之所以將袁煥仙的骨灰送回玉溪口,一是因為陳老太太娘家就在玉溪口,有親戚可以幫助埋葬和守護;二是因為袁煥仙為玉溪口做了很多好事,與玉溪口感情極深;三是潼南和玉溪口有很多人是袁煥仙的朋友和學生。潼南縣長高登海(號柱東)、議長田肇圃皆是袁煥仙的好友。 《維摩精舍叢書》第一函中,曾收有袁煥仙致高柱東的書信兩函,並有詩《玉溪口舟行經紅岩嘴夜抵潼南口號》記之:一葦紅岩後,微微夜色升。疏林傳暮鼓,漁火接風燈。水落舟行礙,潮平渡幸能。莫愁雲黑夜,恐是有龍興。後來袁煥仙離開潼南時,也曾以詩《別潼南諸子》告別潼南諸位好友:不可別君日,舒懷強賦詩。何堪春冷冷,況對柳絲絲?飛鳥營巢急,歸車載道遲。殷勤報桃李,珍重未開時。

南師也曾隨袁煥仙到潼南,數次住在議長田肇圃的家中,情感亦深。 1946年,南師離川赴滇前夕,在重慶會見田肇圃,有感五載睽達,聚散如夢,遂贈詞一首:

雲水萍飄豈偶然,九年足跡遍西川。
管他鬢到秋邊白,落得人閒月似煙。
腸空轉,事難全,又入閻浮欲界天。
樽前酒醒荒唐夢,君向潼南我向滇。

由此可見,袁煥仙與南師師徒對潼南玉溪口的感情何其之深。袁煥仙去世後,靈骨歸此亦是情理之中事。

當時,李成武夫人娘家住在潼南青石壩,李成武先將袁煥仙骨灰放在青石壩岳父家中,岳父家人認為不吉利,幾天后,李成武又將骨灰背到了玉溪口古溪鎮(原名紅花鄉)陳老太太的姐姐家。當天晚上,姐夫就半夜將袁煥仙的骨灰背上山,找了個地方埋了,並委託兒子李成卓和李成群守護。 20世紀80年代期間,成都維摩精舍的後起弟子們來到玉溪口,準備將袁煥仙骨灰請回成都供奉,但是當時情況不明,陳老太太沒有同意,弟子們就回去了。陳老太太及家人擔心骨灰被弟子們私自取走,又在一個夜裡,另外在家宅旁的菜園子裡找個地方挖了個洞,埋了起來。

得到袁煥仙骨灰埋在潼南玉溪口的確切消息後,2009年2月,宗性法師致函南先生,提議尋訪袁煥仙靈骨,建墓紀念,他在信中云:……另向您老提一建議,關於袁老夫子墓地事宜。袁老夫子在佛學上的造詣和禪學修為,在四川佛教史上是應記下一筆的。現袁老夫子的靈骨棲隱(潼南)玉溪,愚見以為,當修葺墓地,樹立墓碑,立墓誌銘,以供後世憑弔……

南師當即回函:……法師來函,提示吾師煥公遺蛻,尚在潼南玉溪,應需建紀念塔一事,忽而使我如見當時同參同學中,有一故友之感。但此事,唯再請法師代覓一潼南當地善信,能發心對此任勞任怨者為之,如是玉溪鎮或潼南本地之出家人或善信居士更好。所有經費,統歸我負擔……

但是,尋找何其艱難。時過境遷,許多當事人皆已故去。宗性法師和陳老太太的侄兒李成卓、李成群聯繫,對方一聽說是成都來的,就不同意相見。後來,宗性法師又通過奶奶和父親的關係,找到當年背骨灰回去的李成武,讓李成武陪著宗性法師去了玉溪口,加之當地鎮黨委書記又是宗性法師的朋友,黨委書記派了一個村支書陪宗性法師找到李成卓、李成群。李家說,袁家還有後人,他們沒有來,這件事情就不能動。於是,宗性法師馬上給袁煥仙的外孫張谷打電話,張谷當天下午就趕到了潼南。第二天帶了袁煥仙的照片、袁淑平的回憶錄等出示給李家的人,經得同意後,開始在一片菜園子裡挖掘盛放骨灰的壇子。但是由於時間太久,李家人都不記得埋在什麼位置。從上午11點開始,直到下午4點才找到斜埋在菜地裡的骨灰壇子。

早在十多天前,宗性法師一次上殿時,就在心裡說:袁公啊,你都是很有成就的人了,你的事情辦得不順利,你可否給一點提示?結果,當天晚上宗性法師就做了一個夢,夢見袁煥仙骨灰壇子是斜著放在一塊菜地裡的,周圍很髒,還有糞土,居然與十多天后的情況非常巧合。

更有奇者,宗性法師回潼南辦理迎啟袁煥仙靈骨事宜,寺內諸人並不知情。回來當晚,寺內一名叫宗華的青年比丘夢見寺內年輕僧人皆在餐廳服務,侍奉賓客,寺中樹林內走出送葬隊伍,數人手捧牌位隨行,居然見到了袁煥仙及章嘉活佛的牌位……

袁煥仙靈骨回遷時,宗性法師曾於當日說有一偈:無來無去法界遊,雲水生涯牧白牛。歸來拈出南泉句,春光遍野滿枝頭。

此事初始,由朱清時校長介紹宗性法師拜訪南師,引出此段因緣。宗性法師應請袁煥仙靈骨抵文殊院次日,朱清時恰巧再來文殊院訪宗性法師,朱校長遂禮拜袁煥仙靈骨。朱清時當初結識宗性法師,乃因拜訪看望住在成都的袁煥仙之女袁淑平時,袁淑平講起父親有部分文稿當在文殊院,朱清時遂往文殊院查訪,因而結識宗性法師,其後引薦其拜訪南師……

經過諸多因緣相助,袁煥仙靈骨從潼南玉溪口回到成都。這或許是2009年春天,最讓南師激動的消息。

(五)

袁煥仙的靈骨回遷後,已92歲高齡的南師開始思考與尋找袁煥仙靈塔建設地點。他最開始考慮到,灌縣靈巖寺於袁煥仙和自己意義非凡,想將靈塔建於靈巖寺,後又以為可建於昭覺寺,最後經多方考量,決定讓袁煥仙靈骨安息故里鹽亭鳳靈寺。

隨即,袁煥仙靈塔建設工作全面展開。作為袁煥仙的大弟子,南師傾盡心思,全力以赴。他曾說:維摩精舍之友及同學等,亦皆見證於叢書所列名字。而今看來,最後尚在人間者,唯我一人而已。故我對煥師靈骨安置,實亦義不容辭,義所當為。

2009年8月11日,南師拿出稿費50萬元,安排老古文化事業公司匯入宗性法師賬戶。後南師顧慮到修建資金可能不夠,為避免讓宗信法師自掏腰包墊資,遂又匯去20萬元以補不足。宗信法師認為即使墊資也是理所當為,故收到20萬元後,他特別安排其中10萬元作為靈塔維護費用,另10萬元作為貧困大學生的助學金,以圓滿完成此一大事因緣的功德。袁煥仙先生現仍在世的女公子袁淑平及其子張谷,也是從旁出力出錢,歡喜助成此事,實亦功不可沒。

除了提供靈塔修建資金之外,南師看過宗性法師來函所附袁煥仙靈塔設計圖,又請他的弟子、國際著名建築師登琨艷先生找來諸多佛門靈塔資料,最後確定靈塔樣式,並請登琨艷先生做了袁煥仙靈塔模型。

南師本想親自赴鹽亭為恩師袁煥仙勘察靈塔建設地形,卻因年事太高,身體欠佳,不得不於8月14日午後,委託登琨艷前去勘察。登琨艷飛抵成都與宗性法師會面,鹽亭鳳靈寺方丈正祥法師由鹽亭趕來,會商靈塔建設事宜。下午,登琨艷到德陽勘選靈塔建築石料,當晚趕到鹽亭。次日上午勘察靈塔選址,勘察地形後,確定在鳳靈寺右邊,當地所謂鳳凰頭右側平地為基地。當日下午趕回成都,與袁煥仙外孫張谷會談靈塔建造事宜。

2009年10月28日,袁煥仙靈骨移葬鹽亭靈塔地宮,張谷攜妻韓寧平代表袁煥仙家人參加,南師的季子南國熙及其妻何碧默,以及馬宏達、烏慈親、登琨艷代表南師參加。儀式由宗性法師主持,鹽亭鳳靈寺正祥方丈率僧眾二十餘名及當地居士數十名參加,鹽亭縣委書記胡安虎及政協相關領導參加了移葬儀式。袁煥仙弟子鄧岳高之子鄧覺新兄弟、伍心言之孫伍丕慶也聞訊趕來參加儀式。

儀式上,張谷代表母親袁淑平等家人致辭。

南師雖然未曾親自參加,但卻寫了情深意切的頌辭,由南國熙、何碧默、馬宏達、烏慈親、登琨艷同頌,頌辭曰:叩告先師袁公煥仙先生法鑑:法乳深恩,未報萬一,造此靈塔,永式古今,蜀道艱辛,衰暮難行,特遣子弟,叩拜法身。

宗性法師隨後致辭:精舍榴窗分外晴,靈巖昨夜雨紛紛。淡白深紅黃葉墜,屑語酬答接後昆。恭維袁公煥仙先生,昔遊法海,徹悟真空。眼明手快,語出心宗。此緣難盡,勝因隆豐。嗣裔並門下弟子等,尋真骨用酬深恩,建靈塔而彰師道。巍巍乎仰止彌高,浩浩乎源遠流長。既今靈骨奉安一句,又如何舉揚?拈出夫子一指禪,雙林華白已無言。

此後,張谷、南國熙手捧袁煥仙靈骨壇放入靈塔下面的地宮,封蓋。近午,儀式圓滿完成。

隨後近兩年來,宗性法師於教務繁忙之際,仍分神督建靈塔工程一應事務,誠敬其事,應對得體,始終如一。南師在寄給宗性法師的回信中,曾由衷讚歎道:法師真信人也。在儒而言,有受人之託,忠人之事之德;在菩薩行而言,則有言行利他之道也。法師青年有為有守,能盡心為人,誠為此時此世不可多得之勝範。

2011年中元節,袁煥仙靈塔工程圓滿完成。靈塔為六角形,線條流暢,氣度非凡,的確是大家手筆。

早在2009年,儘管南師當時已92歲,年邁力衰,老眼昏花,久不寫字,但為尊師重道之故,親自撰寫了袁煥仙靈塔上的所有文字。其情其景,足感世人。

塔身正面為浮雕袁煥仙像。

背面為南師親撰維摩精舍先師袁公煥仙之靈塔。

塔身左側面為南師親撰頌辭:

靈山一會,儼然未散。
高山擁縣,佛火封龕。
心光煥發,蓮開千葉。
及門弟子南懷瑾拜頌。

塔身右側面為南師親書《先師煥公示眾警句》:業識奔如許,家山到幾時。漫言精進我,羞對天人師。五蘊明明幻,諸緣處處痴。藏珍誰可擬,之子欲何之。弟子通禪妙一書己丑冬日時年九十二。其餘兩面為建設人員名單。

南師依稀記得,早在很多年前,袁煥師就曾為鹽亭紫巖寺寫過一副對聯,最後兩句為高山擁縣,佛火封龕。誰能想到,幾十年後,恩師一語成讖,真的魂歸故里,在鹽亭鳳靈寺佛火封龕了。

恩師靈塔建成,南師夙願終了。但是,兩位大師綿綿七十載情同父子的師徒之誼,卻如靈巖紅葉歲歲似昔,峨眉青松年年不老,太湖碧波濤聲依舊。 

第十二章 南師「騙」人辦女學

(一)

第一次見到王紅,是在太湖大學堂的餐廳裡,她行色匆匆,眼鏡下的眸子裡閃爍著智慧,一看就是一個風風火火的女強人。

那是 2012 年 7 月 10 日。

王紅從北京來向南師報告女子德慧大學堂的開辦情況。

晚飯時,南師說:今天,王紅來了,她可是在國外擔任過大記者的啊。王紅曾任《歐洲金融時報》記者、北京大學國際MBA公關主任、《財經》雜誌主編助理、歐美同學會2005委員會秘書長。 2010年她創辦公益組織未來中國助學聯盟。兩年多來,全國20多個城市的4萬多名大、中學生親身聆聽過領軍人物大講堂,趙啟正、吳建民、查錫我、張亞勤、康輝、路一鳴、侯斌……這些公益導師們在王紅的倡議下走進大、中學校園,和年輕人分享生命的智慧。

我對王紅與南師的緣分很感興趣,王紅一說起與南師結緣,就滔滔不絕地跟我談起幾年前的往事。

2008年,王紅時任歐美同學會2005委員會的秘書長,這個組織的理事們都是受過世界上最好的教育,又都是各個行業最頂尖的一群人,但是王紅在和他們接觸的過程中,感覺這些媒體光環下的名人們,也需要精神上的進一步提升。

王紅說:當時我就想該怎麼樣幫助到他們,讓他們的生命有所改變。但是讓誰來幫助他們呢?首先,不能用宗教的東西,這會給我工作的這個組織帶來傷害。其次,這些人是受過世界上最頂尖教育的人,用誰來征服他們?想來想去,只有南老師是最合適的人,他老人家博古通今,融匯中西,但是怎麼請到南師,這又是一個更複雜的問題。我曾和南師的學生、中國證券市場最早的推動者和設計者之一李青原大姐作為中國婦女代表團團員一起去法國參加世界婦女大會得以認識。於是我請李青原大姐幫忙,說想做這樣一個對話,能不能幫忙聯繫,青原跟我說,幫我聯繫可以,但是你不要抱有希望,因為跟老師這麼多年,各種達官貴人想見老師的太多了,我給你問可以,怎麼樣不知道。我說:那好,那就听天由命了。沒有想到,很快,青原大姐就給我回了話,說老師答應了!我當時都傻了,沒想到事情進展如此順利。

說到第一次見面,王紅特激動:我們是2008年5月28日下午3:50到的,歐美同學會2005委員會一行四十多人排好隊,等著老師來,老師就從他那個屋子飄了過來,他個子不是很高,穿著一件灰色的長袍,走路是那麼輕。因為大家仰慕已久,見到老師的時候本能地有一點發呆,然後就有一個人說,哎,老師怎麼是飄過來的呢!我們才反應過來。與老師合照的時刻感覺很奇妙,沒有邏輯,沒有思想,一切就停了。合照之後大家就進了教室,講課之前,老師的助理馬宏達給我們的規定特別嚴謹,我們有些緊張。那天的對話是我來主持,就說了很短的兩句話,我說,我們讀了半輩子南老師的書,今天終於有幸在青原和宏達兩位大德的幫助下,有這樣的福報,聽老師講法。我覺得佔大家一分鐘時間都是罪過,我們請老師來講。老師那天特別高興,從四點講到六點。

王紅喝了口茶,看了看時間說:當天晚上,也是這個時候,七點鐘,那天老師講得特別嗨嘛,七點鐘又接著給我們講,最後他索性就坐到台子上去,趺跏上座,給我們講怎麼樣去呼吸,他面對的是一群精英分子嘛,他就講少年戒色,中年戒鬥,老年戒得。他說:你們這群知識分子用腦過度,已經傷到了第六感,傷了先天,應該要好好的保養。這麼多年過去了,老師當時講課的場景就好像是在昨天。

 

(二)

我不解地問:老師怎麼讓你辦女子德慧大學堂呢?

馬宏達笑道:她是被老師騙來辦學校的。

事情還得從王紅辦未來中國助學聯盟組織說起。

王紅說:2010年,我在一些大德的支持下,創辦了公益組織未來中國助學聯盟,用國內外各行業領軍人物的視野與思想,與年輕人對話,傳遞思想,分享生命,這是一種智力公益。於當今社會,於我個人的生命,這是我認為最有意義、最有價值的事情。我希望請一位德高望重的人給未來中國題詞,想來想去,還是覺得南老師是最合適的!我上午跟宏達寫郵件,告訴他我現在想做這樣一件事情,能不能請老師給我題個字,下午宏達就給我回了郵件,說老師同意了,給你題再造中國,走向未來。我又傻了,可以說是喜出望外。很快宏達就把東西寄給我了,收到時我特別特別感動,為什麼呢?那幾個字老師寫了三張紙條,再造中國是一條,走向未來是一條,落款是一條,因為老師的手已經有些抖了。寄之前,我跟宏達說,我專門去太湖大學堂把字請回來。宏達說,老師說不用,你專心做你的事就好了,我給你寄過去。我說,那我寄點錢吧,不是說要買,而是表示一種尊敬。他又說老師要我留著做事情。我感動得不知道說什麼了,覺得自己何德何能,受到這樣的信任與厚待。但是說實話,老師當時給我題的八個字我不敢用,我創立的這個公益組織叫未來中國,再造中國,走向未來實在是太美的句子了。但是我怎麼敢承擔這麼大的使命和責任,我還問宏達,再造這個詞太大了吧,他說你放心用吧,老師之前用過,在南水北調的時候。 (後來與老師再見面時,他說,那次寫得不好,哪天再重新給你寫)。我做未來中國差不多三個月之後,就逐漸體會到了老師的眼界,是那麼遠,我做的所有的事情其實是循著老師指引的方向,再造中國,走向未來。我後來才一點點體會到了。我曾經斗膽問過宏達,說老師怎麼就答應給我寫題詞了?宏達又是這句話:老師知道你的發心。老人家慧眼識心,千里識人,我與他非親非故,只是一顆單純的發心,樸素的發心,被他識到了。 2011年底,我收到宏達的一個短信,2012年1月7日,老師要在太湖大學堂講《女性的修養》。你如果方便就來聽講座,這次多住幾天,往返機票和住宿老師出,我說太好了,就這麼著,就來了。

王紅不知道,南師此次請她來,是有重要使命要賦予她的。

這之前有一個插曲,大概2011年12月初的時候,一向工作狂的王紅突然有段時間什麼事都不想做。她自己覺得特別奇怪,心說我這是怎麼啦?怎麼什麼都不想做,還是我嗎?於是她就打坐,問自己到底怎麼回事。然後就听見腦袋裡有個聲音告訴她:你現在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調整你的身體,進入一個最佳狀態,準備迎接上天給你的更大使命。王紅當時覺得挺好笑的,未來中國已經夠大的了,恨不得一天24小時都用在上面了,還有什麼更大的任務能扛得住的?第二天早會,她還把這個情形當笑話跟自己的團隊說了。沒有想到,後來轉眼就發生了一系列奇妙的、從天而降的事情:原來未來中國是我前期的工作,是讓我迅速地轉型,然後接受新的使命。

1月8日下午,王紅拜見南師,在南師的辦公室,他就像一個父親一樣說:王紅來了,來來,快坐快坐。招呼她吃這個,喝那個,王紅坐下來後,發覺自己還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親近南師。

而這次,南師就像跟她了認識很久的人一樣,就像對他的孩子一樣說:有件事,要你去辦,我想了幾十年了,一直在找這個人,你是最合適的人,你去做。

王紅問:什麼事啊?

南師說:去辦一個女校,叫女子家職科技藝術學校,家職就是家政的意思,但家政在大陸叫得變成保姆了,所以就叫家職。

王紅聽南師說這件事的時候,她的那個心就落了地了,她終於知道天上那個導演要給她安排什麼事了。南師在跟她講這個學校是乾什麼的,王紅覺得自己當時想都沒想,當即對南師說:行,我做!

當天晚上吃飯的時候,馬宏達說:老師特別高興。老師對著餐廳所有的人說:你們看啊,你們聽著,王紅她答應了啊,她答應做女校的事情了!王紅說自己還傻乎乎在那樂呢!馬宏達說:你還在那樂呢,你不知道老師給了你金元寶。王紅就笑著問:老師,什麼是金元寶啊?

聽到這裡,我也忍不住問在坐的南師,什麼是撿到了金元寶。

南師吐了一個煙圈,樂呵呵地說:我給大家講這個金元寶的故事。抗戰時期,我在成都的時候,美豐銀行老闆康心如請川鹽銀行的老總劉航生吃飯。大家就說,每個人講一個故事,關於有錢痛苦的故事。康心如就講,他每天都很辛苦,晚上還要打算盤算賬到很晚,老婆纏了小腳,每天做女紅陪他。他們隔壁是一對做豆腐的青年夫婦,每天他們一邊磨豆腐,一邊說笑話,一邊唱歌。康太太說:你早點休息吧,那麼辛苦幹嗎?你看隔壁兩口子,沒有多少錢,過得多開心啊。康心如說:我馬上就可以讓他們不開心。康太太嚇壞了,以為丈夫要做殺人放火的事。結果呢,只見康心如用毛巾包了一個金元寶,扔到對面的屋頂上,把屋頂砸了一個洞,掉進屋子裡了。然後便聽見隔壁傳來了驚叫,跟著便沒有聲音了。從此隔壁再也沒有歌聲,沒有歡樂了。

南師又點了一支煙,說:這就是金元寶的故事。

 

(三)

王紅記得,為了推動女校建設,南師分別於1月7日、2月18日,3月17日連續三次講《女性的修養》,前所未有。他引經據典,從西周三母太姜、太妊、太姒的母儀天下,講到明代女詩人馮小青的願為一滴楊枝水,灑向人間並蒂蓮的大悲情懷。他說,母教,比哪個學校都重要;中華民族需要站起來,未來的時代需要女性站出來,這不是說一定要女性來做領袖的意思,而是女性作為社會的基本力量,需要培養建立婦女的道德,來影響男人,影響社會與世界。南師認為,辦女校,是為了培養真正有品德、有才能的女子,這樣的女子母儀天下,能使這個人類社會,使這個世界變得更加美好。

2月18日,第二次講課結束後,王紅又去南師的辦公室,跟南師講:女子家職科技藝術學校,這個名字不是很好,想請老師重新給起個名字。

南師想也沒想,說:就叫女子德慧大學堂吧。

那次南師特別高興,就一個勁地跟王紅說:救中國,救世界,先從女人救起。王紅啊,你知道你能救多少人嗎,你是女耶穌,你就是觀音菩薩啊。

晚上吃飯的時候,就像平常每天那樣,南師看著王紅,他說:王紅啊,太好了,太好了,我想了幾十年的這件事終於有人替我動起來了,太好了。

然後南師又說:你很了不起啊。要是打仗的時候,你肯定是個女英雄了!王紅就逗南師,說:對,我還得是那個雙槍的。王紅覺得,老師是那樣地平易近人,在他面前特別放鬆,能像對待自己父親一樣親近。

然而辦女學,遠遠不是王紅想像的那麼簡單。

南師給王紅的是一個大石頭,她連從哪兒啃都不知道,出去慢慢啃的過程中,才終於明白馬宏達說的金元寶是什麼意思了,王紅的壓力特別大。

她跟我說:國平啊,當時朋友們說什麼的都有,反正大多數人告訴你,別乾了,這事沒法弄,這太難了,這怎麼弄啊?我自己也不知道從哪兒下手,老師其實一開始像命題作文一樣,給了我這個題目,這文章從哪兒寫?你根本不知道,如大海撈針,不知道該怎麼弄。很焦慮很焦慮。你想,它不像你寫篇文章,你自己能夠駕馭,這個整個架構、商業模式、籌款、尋址、辦手續、團隊、人馬,多少事?我覺得自己那會兒特別焦慮。 5月18號來見老師的時候,明明準備了那麼厚的資料,見到老師,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說,老師啊,你選了個最差的人做這件事情,我學了半天,覺得自己是最該上這個女校的,這是真心話。過去做女人是糊里糊塗做的,現在真正悟進去以後,才發現做女人有這麼多學問和內容。飯後,南老師系統地把女校的教學內容、傳播方式、研究重點一一闡述,他說,我們要建立一個女史研究小組,費用我來出,把二十四史重新研讀,把女性在各個朝代發揮的歷史作用整理出來,沒有人做過這件事情。王紅,你要帶頭讀。你要做女校的第一個學生。他神采飛揚地說,要記住這一天:5月18日,我們對中國的教育是一種革命的創新!

2012年春節,南老的學生、北大國際關係學院袁明教授去辦公室看望王紅,王紅跟她說起了這件事。袁明說:王紅,你膽子真大,什麼事你都敢應。

王紅說:怎麼了?

袁明說:你知道這是多大的一件事嗎,你怎麼就敢應了呢?她又說:老師看人太準了,也只有你這樣的人敢答應。

王紅說:老師說:趁著我活著,把這事情辦了。我只能說Yes嘛!

(四)

7月10日之後的那幾天晚上,我聽到南師反覆說了兩句話。

第一句話是:辦女學是我晚年最重要的一件事,趁著我還活著,必須把這事情辦了。

第二句話是:王紅啊,我對不起你啊,把你害慘啦。

其實,南師關於女學還有更重要的一個觀點。

南師以少有的斬釘截鐵的語氣說過:我們這次辦女校便是要推廣這樣一個教育文化,是希望女性負擔起來男性沒有做好的工作,女人出來,把推動社會國家文明進步的責任承擔起來,承前啟後,繼往開來,以身作則,教育好下一代。

王紅說:半年來,我已經瘦了20多斤。

南師說:我倡議辦女子學校這件事情,把王紅騙慘了。但是,我只倡議,但開風氣不為師嘛。王紅,你要記住 ——

停頓了一下,面帶微笑、慈眉善目的南師突然嚴肅起來,用手猛力拍了拍桌子,說:做任何事,只要一開始,就不要後悔,哪怕錯了,也要將錯就錯,錯的也是對的。

隨後,南師讓宏忍師和牟煉抱了一大堆書出來,包括《中國十大皇后傳》《中國后妃傳》《馮太后傳》《趙太后傳》等供王紅編撰教材參考。馬宏達又說:老師這是給了王紅一塊金元寶啊!

南師說:辦女子學校是我晚年最重要的事情之一。他又再次重複道:趁著我還活著,把這事情辦了。我以前在香港,就想辦一個女子學校,讓女孩子從小就進學校,學琴棋書畫,什麼都學,把每個女孩子都培養成才女和淑女。如果誰要討老婆做中國第一夫人,非到我這裡來找不可。

王紅說:我請了台灣的陳曹倩女士來我們做這裡教女紅。

南師說:這個人很好,當然,女紅包括很多啊。比如我們穿的衣服,以前都是自己做的,現在呢?一個國家的標誌就是文物衣冠,韓國的服裝是我們明朝的,日本的和服是我們唐朝的。我們為什麼沒有自己的衣冠了呢?我身上這套衣服是泰皇做的衣服,是泰國皇帝自己設計、自己製作的,當時一共給台灣送了兩套,一套送給了蔣介石的秘書長馬紀壯,一套送給了我。而我們自己卻沒有自己的服裝啦。

談到女子教育,南師又說:我們現在辦教育,不能只教琴棋書畫、女紅之類,還應該教她們怎樣房事,怎樣做一個健康、快樂的女人。以前我們的老祖宗都有講過,無論是儒家、佛家還是道家,對房事都很重視,怎麼做愛,怎麼清潔等,好多女人一輩子都不懂,得了各種各樣的病不知道原因,這些都是我們要考慮教給他們的。你看現在學生的《生理衛生》教材,老師講到那一節就不講啦,讓學生自己看。第一是他們不好意思講,第二是他們也不懂。我真的很佩服以前的老師啊,我們讀書的時候,老師講到性的課程,就現場演示啊。請了一個妓女來,把身體遮住,只露出陰部,然後老師就給學生講,哪裡是****,哪裡是****,多認真啊,多負責任啊。現在的老師不行了。

南老師對王紅說:以後開課了,這些有關性的課程沒人敢講,只有我來講,我這麼大年紀了,別人也不好罵我。

我對王紅說:當今中國,女性地位得到了空前提升。但是今天的女士們雖然在政治中有權利了,在社會上有影響了,在商場裡有魄力了,在家庭中有地位了,在口袋裡有鈔票了……但是,越來越多的女性發現自己更迷茫了。她們在這個高速發展的社會面前,困惑、茫然、焦慮、糾結、鬱悶、空虛、寂寞、徬徨……科技越發達、物質越豐富,時代越進步,而她們越來越不知道,該怎樣做女人了,尤其是做一個優秀的女人!我建議,融合南老師的思想與理念,組織專家專門編輯出版一套書,既作為女子德慧大學堂的教材,也作為惠及社會廣大女士的優秀讀物,用一套書的聲音,喚醒那些沉寂和迷茫的內心。用一套書的力量,教會她們怎樣做一個優秀的女人。

南師、王紅連連稱好。

王紅說:我希望在不影響傳記寫作的前提下,邀請王國平參與我們這個團隊,擔任我們德慧女子書系的總策劃。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好啊!

然後,我看見在座的人都樂呵呵地盯著我,我才恍然大悟,暗叫不好:難道我也撿到了一個金元寶? 

第十三章 南師眼中三首詩

(一)

7月9日開始,鳳凰衛視連續五晚播放紀錄片《西藏的西藏》。

大家本來不知道有這麼一部片子,後來,南師說:胡德平夫婦來電話告知此事,希望大家看看這個片子。一看之下,大家都認為這是一部攝製相當認真的紀錄片,連看五晚,甚是過癮。

《西藏的西藏》共分五集,分別為《神秘文明的遺痕》《探尋象雄文明源頭》《神秘絢爛的西藏之花》《象雄文明失落之謎》《苯教今生》。誠如推介語所言:塵封在阿里荒原的古老文明,藏傳佛教之前的苯教傳承。象雄,西藏文明真正的根。難以解讀的象雄文字,綿綿若存的神秘修行,朝聖、祭祀、供奉,橫亙千年,佛苯之爭。讓我們一同上路,探知象雄文明的神秘面孔。通過這部紀錄片,可以讓很多人了解西藏的象雄文明和苯教文化。

每一集看完,南師都會作極有見地的評述。因為南師早在四川時,二十多歲的他就已經被授予密宗上師。

1945年,南師在神通俱足的風了和尚陪同下,遠走西康、西藏,參訪密宗各宗各派。風了和尚為他護法並安排行程,滿空法師為他擔任藏語翻譯,四川高等法院首席檢察官謝子厚大居士則供養他紅教、白教、****、花教等的多種秘藏法本。也許由於南師擁有當時西康行轅公署少將參議的頭銜,因此他能在康藏一帶得到順利的安排,並有得以參透密宗各派奧秘的方便。

這一次遠行中,南師參訪了貢噶活佛、根桑活佛等當世大德,得到多位上師的印證,承認南師為合格的密宗上師。後來,貢噶活佛還在成都名剎大慈寺,特地為南師傳授了顯密大小戒律,並親手書寫了藏文傳法傳戒的證書交給了南師。

由此可見,南師對於西藏和苯教、藏傳佛教了解甚深。

我曾經見到關於南師學習密宗的文字。可惜一直沒有機會向南師求證。文中南師如是說:我們當年學大密宗的法,很痛苦!求法就求了好幾個月,天天到上師面前磕幾十個頭;天天供餐,上師始終不理你,幾個月後總算答應了。據說要與大法有緣的才能傳,一百多人報名登記,只圈定二十多個有緣的人。傳法前,上師本身在壇城內念經念咒,手中的鈴杵叮叮咚咚,比唱歌演戲還要忙;壇場從早到晚供佛的檀香、沉香不斷,莊嚴得不得了,修七天七夜,要修到護法神現身。譬如道場的護法若是韋陀、關公,那硬是修到韋陀、關公站出來讓你看,這個壇場才可以傳法。到傳法時嚴重了,前門上鎖,後門上鎖,有衛兵站崗,二十多個人,膝蓋早已跪酸了,也不敢抬頭,偷望一眼,上師寶座依然是空的。最後終於等到上師出場,壇場莊嚴肅穆,這下可傳大法了!搞了一百多天,花了那麼多錢,老人家一上座,靜悄無聲,桌子一拍啪一聲巨響,半天沒有開口,再偷偷一看,上師不見了!莫非上師有隱身術?原來進房間去了,是上師不高興吧?然後我們央求大師兄再恭請上師,上師上座說:大法已經傳完了,沒有懂嗎?他罵了一頓。好,大法不懂,比大法差一點的傳給你們:我,就是佛,一切不管,好了!又下座進去了。兩句話,花了那麼多錢,磕了那麼多頭,這個大法傳完了!這是大密宗,你看厲害吧!實際上他傳了嗎?真傳了!你們當中有敢相信自己就是佛嗎?除非發神經。如果你不發神經而相信自己是佛,那就差不多了。但是凡夫多是不信自己是佛,或者信成發神經。

由《西藏的西藏》引出了一系列話題,其中就包括倉央嘉措的詩歌和曾緘的《布達拉宮詞》。

 

(二)

南師說:我認為,中國文學史上有三首詩寫得最好。

我是一個寫詩的人,自然極為關切如南師這樣一位國學大師眼裡的好詩是哪三首?南師不緊不慢地說。

一為白居易的《長恨歌》,婦孺皆知,不再多提。

一為吳梅村的《圓圓曲》,知者甚少。

《圓圓曲》是清初詩人吳梅村的詩歌作品,同時也是清詩中享有最高聲譽的七言歌行。寫於順治八年(1651年)辛卯初。在作者由明入清後八年。詩的歷史背景是公元1644年的甲申之變,而以吳三桂和陳圓圓的悲歡離合構成全詩的敘事情節。崇禎十七年(1644年)李自成所部農民起義軍向北京發動了猛烈攻擊,明廷在軍情萬分緊急的情況下,最後才決定將駐防於關外的寧遠總兵吳三桂撤回保衛京師,當吳三桂軍行抵河北豐潤時,北京已經陷落了,並且得知崇禎帝自縊於煤山的消息。吳三桂馳返榆關,準備向起義軍投誠。傳說因為他聽到愛妾陳圓圓被掠,才憤而投清,並引清兵入關。在一片石大戰中,起義軍失利,李自成被迫退出北京城。因為一個女人造成的這一歷史的驟然變化,使本來走向勝利的起義軍歸於失敗,終於導致了清王朝在中國的建立。

該詩因金庸先生的《鹿鼎記》而為部分武俠讀者熟悉,尤其是其中兩句慟哭六軍俱縞素,衝冠一怒為紅顏廣為流傳。

鼎湖當日棄人間,破敵收京下玉關,
慟哭六軍俱縞素,衝冠一怒為紅顏。
紅顏流落非吾戀,逆賊天亡自荒宴。
電掃黃巾定黑山,哭罷君親再相見。
相見初經田竇家,侯門歌舞出如花。
許將戚里箜篌伎,等取將軍油壁車。
家本姑蘇浣花里,圓圓小字嬌羅綺。
夢向夫差苑裡游,宮娥擁入君王起。
前身合是採蓮人,門前一片橫塘水。
橫塘雙槳去如飛,何處豪家強載歸。
此際豈知非薄命,此時唯有淚沾衣。
薰天意氣連宮掖,明眸皓齒無人惜。
奪歸永巷閉良家,教就新聲傾坐客。
坐客飛觴紅日暮,一曲哀弦向誰訴?
白晳通侯最少年,揀取花枝屢回顧。
早攜嬌鳥出樊籠,待得銀河幾時渡?
恨殺軍書抵死催,苦留後約將人誤。
相約恩深相見難,一朝蟻賊滿長安。
可憐思婦樓頭柳,認作天邊粉絮看。
遍索綠珠圍內第,強呼絳樹出雕闌。
若非壯士全師勝,爭得蛾眉匹馬還?
蛾眉馬上傳呼進,雲鬟不整驚魂定。
蠟炬迎來在戰場,啼妝滿面殘紅印。
專徵簫鼓向秦川,金牛道上車千乘。
斜谷雲深起畫樓,散關月落開妝鏡。
傳來消息滿江鄉,烏桕紅經十度霜。
教曲伎師憐尚在,浣紗女伴憶同行。
舊巢共是銜泥燕,飛上枝頭變鳳凰。
長向尊前悲老大,有人夫婿擅侯王。
當時只受聲名累,貴戚名豪競延致。
一斛明珠萬斛愁,關山漂泊腰肢細。
錯怨狂風颺落花,無邊春色來天地。
嘗聞傾國與傾城,翻使周郎受重名。
妻子豈應關大計,英雄無奈是多情。
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紅妝照汗青。
君不見,館娃初起鴛鴦宿,越女如花看不足。
香徑塵生烏自啼,屧廊人去苔空綠。
換羽移宮萬里愁,珠歌翠舞古梁州。
為君別唱吳宮曲,漢水東南日夜流!

南師說,陳圓圓此生,無論或謗或譽,能得吳梅村此詩一唱,也不枉了所背的一世罵名。所以說,真正了解陳圓圓的,既不是李自成,他粗鄙無能,不懂愛情;也不是吳三桂,他引清兵入關,踐踏愛情;真正懂陳圓圓的,是江蘇太倉的大才子吳梅村。

 

(三)

南師說:宏達,你去把曾緘的詩詞複印一份過來。

然後,南師把曾緘翻譯的《倉央嘉措情歌》和他所寫的《布達拉宮辭》遞給我說:曾緘是了不得的大詩人啊!

接著南師回憶了得到這些作品的來歷。

這件事跟一個叫印華法師的比丘尼有關。印華法師是太虛法師辦漢藏佛學院時的學生,抗戰時期曾到世界級大詩人泰戈爾所在的大學讀書,後來任溫江佛學院院長,為當時川西尼眾中之翹楚。印華法師與南師情誼甚篤,南師到峨眉山大坪寺閉關,亦得益於印華法師的提議。南師閉關期間,她是虔誠發心供養的外護之一。南師曾在一首《憶禪人印華法師》的詩中寫道:印心促膝記當年,定起繩床月滿天。幾點臘梅花欲蕊,經窗相對兩無言。對當時的修持生活作了精細的描述,亦對同道至交表露了深摯的友情,南師下山後,出川赴台,心中亦時時感念其友誼。

1942年,南師在靈巖寺參禪,突然收到一封信,傳西法師幫忙拆開一看,是一本1939年1卷8期的《康導月刊》雜誌,雜誌裡就載有曾緘翻譯的《六世****倉央嘉措情歌》,後來曾緘又寫了傳世名篇《布達拉宮辭》,聞名海內外。

南師微笑著說:一看文字,就把我吸引了,非常喜歡。我把這些詩翻來覆去地讀,背得很熟。這些詩也一直帶在身邊,哪怕到台灣,也沒有捨得丟掉。現在都還能背《布達拉宮辭》。

說著,南師抖了一下煙灰,背了起來:

拉薩高峙西極天,布拉宮內多金仙。
黃教一花開五葉,第六僧王最少年。

……

70年前的長達174行的詩句,南師張口就背,其驚人的記憶力,讓在座的學生和客人佩服得五體投地。

南師又說;你們四川人了不起啊,曾緘也是四川人啊。

在座的其他同學立即鼓譟起來:老師,你對其他每個地方都有褒有貶,為什麼一直在說四川的好話?這麼多年了,我們就從來沒有聽見你說一句四川不好的話。

南師說:對不起,我喜歡四川。

南師又撿起剛才的話頭,說:曾緘是北京大學的高才生,後來又到蒙藏委員會任職,工作期間他蒐集、整理、翻譯了倉央嘉措的藏語情歌71首。其翻譯版本在現行漢譯古本中公認成就最高,並不亞於當代白話文的水平啊。

南師背起了第一首:

心頭影事幻重重,化作佳人絕代容。
恰似東山山上月,輕輕走出最高峰。

你看這首詩翻譯得多好,並不亞於今天我們翻譯的《在那東山上》吧。

我想,所有喜歡倉央嘉措詩歌的人,尊崇南師的人,都應該讀一讀這首曾緘寫倉央嘉措故事的長詩《布達拉宮辭》。

拉薩高峙西極天,布拉宮內多金仙。
黃教一花開五葉,第六僧王最少年。
僧王生長寞湖里,父名吉祥母天女。
雲是先王轉世來,莊嚴色相嬌無比。
玉雪肌膚襁褓中,侍臣迎養入深宮。
當頭玉佛金冠麗,窣地袈裟氆氌紅。
高僧額爾傳經戒,十五坐床稱****。
諸天時雨曼陀羅,萬人伏地爭膜拜。
花開結果自然成,佛說無情種不生。
只說出家堪悟道,誰知成佛更多情?
浮屠恩愛生三宿,肯向寒崖倚枯木。
偶逢天上散花人,有時邀入維摩屋。
禪修歡喜日忘憂,秘戲宮中樂事稠。
僧院木魚常比目,佛國蓮花多並頭。
猶嫌生小居深殿,人間佳麗無由見。
自闢離門出后宮,微行夜繞拉薩遍。
行到拉薩賣酒家,當爐女子顏如花。
遠山眉黛消魂極,不遇相如深自嗟。
此際小姑方獨處,何來公子甚豪華?
留髠一石莫辭醉,長夜欲闌星斗斜。
銀河相望無多路,從今便許雙星度。
浪作尋常俠少看,豈知身受君王顧。
柳梢月上訂佳期,去時破曉來昏暮。
今日黃衣殿上人,昨宵有夢花間住。
花間夢醒眼朦朧,一路歸來逐曉風。
悔不行空學天馬,翻教踏雪比飛鴻。
指爪分明留雪上,有人窺破秘密藏。
共言昌邑果無行,上書請廢勞丞相。
由來尊位等輕塵,懶著田衣******,
還我本來真面目,依然天下有情人。
生時鳳舉雪山下,死復龍歸青海濱,
十載風流悲教主,一生恩怨誤權臣。
剩有情歌六十章,可憐字字吐光芒,
寫來昔日兜綿手,斷盡拉薩士女腸。
國內傷心思故主,宮中何意立新王,
求君別自薰丹穴,訪舊居然到里塘。
相傳幼主回鑾日,耆舊僧伽同警蹕,
俱道法王自有真,今時****當年佛。
始知聖主多遺愛,能使人心為向背,
羅什吞針不諱淫,阿難戒體終無礙。
只今有客過拉薩,宮殿曾瞻布達拉,
遺像百年猶掛壁,像前拜倒拉薩娃。
買絲不繡阿底峽,有酒不酹宗喀巴,
盡回大地花千萬,供養情天一喇嘛。

我之所以將此詩收入本書,絕非為了湊字數,而是我想要用這種方式向兩位大師——曾緘先生和南師致敬! 

第十四章 樓成人去散亦聚

(一)

南師的長隨弟子李慈雄先生一直以來有一個心願,要在上海為南師建一個書院,讓南師方便在上海講課。

經過南師首肯,定名為南懷瑾書院。

無論何時何地見到李慈雄,他都是精神飽滿,聲音洪亮,渾身散發著書卷氣息。只要無重大事情,李慈雄就會從上海趕回學堂,陪南師吃晚飯,然後在禪堂裡的一間關房裡靜坐修習,每天打坐至天亮,從不睡覺。我曾到過他的關房,房內陳設極其簡約,除了一張書案和些許紙筆之外,幾無他物,你完全想不到住在這裡的竟然是享有建築界的地磚之王的商界大亨。

有天晚上,討論結束,南師回主樓後,李慈雄與我在餐廳繼續聊天。他說,早在台灣大學電機系讀大二時,他就開始關注傳統文化。而他之所以引起南師的關注,緣於他推薦南師新書《論語別裁》非常努力,賣的書總是最多的,他自己也在書中獲益匪淺。雖然他學習的是現代物理,但是他依然感到現代物理學無法解決他心中對宇宙源起的困惑,於是就去拜訪南老師,希望在南老師那裡學習。南師看了看他說:你到我這裡聽課要交費的。李慈雄說:我家境困難,勉強交了大學學費,沒有錢來這裡聽課。南師說:那你可以在我這裡打工。

李慈雄端起茶喝了一口,爽朗地笑了笑,接著跟我講。

當時李慈雄對南老師說:我不知能否幹得了?

南老師說:就是打掃廁所、擦地及倒茶待客這些雜事。

李慈雄高興地說:這些我幹得了。

南老師問:什麼時候開始乾?

李慈雄回答說:現在就乾。

於是,他當場挽起袖子就做起來……

李慈雄悠悠地回憶道:當時老師很嚴格,會趴在馬桶旁邊看裡面有沒有刷乾淨。我洗刷的玻璃茶杯,他會拿到太陽光底下看,發現杯沿不淨處就要我再去洗。尤其是當我給客人倒茶,不小心灑水到茶杯外,南老師當眾不客氣地說:看,這就是台大電機系的學生,茶都不會倒。我常常羞愧難當,下不了台。

同樣的話題,南師、李淑君和劉雨虹老師都對我講過。

南師說:國平啊,你可能想不到,我當年還教過慈雄刷馬桶,跟在我身邊的人,我要求相當嚴格,做什麼事情都要認真。

李慈雄說:其實,我明白,南老師這樣做,是想打掉台大學生驕傲自大的習氣,磨難我,考驗我,讓我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經過持續半年的測試,都沒有讓我打退堂鼓,依然堅持不懈地做那些再簡單不過的瑣碎之事。

半年後,南師開始教他第一篇文章《史記·貨殖列傳》。

李慈雄說,他當時想學的是佛學,老師講《貨殖列傳》,開始他感到迷惑不解:我又不做生意,學這個乾啥?想不到十年後,我在美國斯坦福大學拿了博士學位,到美國電話電報公司工作,1987年,老師突然叫我離開美國回大陸做生意了。冥冥中老師似乎在幾十年前就規劃了我今天的行止。

說起南師的教導,李慈雄永遠記得,自己在離開美國前往上海的時候,南師語重心長地說:世界上最厲害、最有效的東西就是誠實、信用,你去大陸就帶這個文化理念回去。

於是,李慈雄放棄高薪,賣掉了在美國的別墅,帶著妻兒在上海白手起家。 1989年,創辦了斯米克有限公司,19905月起開始在大陸的企業投資,於1993年設立了上海斯米克建築陶瓷有限公司並擔任董事長。主要經營建築陶瓷、電器電子及消費品、造紙、房地產等行業。截至2003年在大陸總投資額達25億元。

李慈雄對我說:國平,我最聽老師的話,老師叫我辭去世界銀行的工作,我就辭。老師叫我到上海建廠,我就到上海,我是第一個到上海投資的台商。老師叫我恢復洞山寺,我就恢復。

位於江西宜豐的洞山寺是曹洞宗祖庭,由良價禪師在此創宗,滄海桑田,如今的洞山寺毀損嚴重。李慈雄兄受南師指點,再弘洞山寺,如今花費一個多億的洞山寺,即將竣工,而為之付出巨大心血的南師卻再也無法親臨欣賞巍峨廟貌,聆聽梵聲繚繞。

南師多次對我們說:在今天這個人情淡薄、世風日下、傳統文化命懸一絲的時代,像李慈雄這樣的商人已經越來越少了。

 

(二)

去太湖大學堂之前,就已經聽說慈雄兄在建南懷瑾書院,作為太湖大學堂在上海浦東的分院,一心想去看看。

711日晚上,南師說:慈雄,你的書院建得怎樣了?

李慈雄說:主體結構已經完成,正在進行內部裝修。

南師說:明天,牟煉、國平、王紅,你們三位就代表我去慈雄那裡看看吧。牟煉,你把攝像機帶上吧,可以拍點東西回來。

我門三人聽了非常高興。

第二天,我們匆匆吃過早飯,坐上慈雄兄的車直奔分院而去。在車上,慈雄兄向我們介紹了書院的情況:書院是秉承南老師意願而建造,作為南老師弘揚文化基地之一。南師欣然首肯,並以他的名字為名。我把這件事當作回報南老師的第一等大事在做。據他介紹,2007年選定浦江鎮恆南路為書院院址,該處位於友誼河及三友河之側,頗有儒釋道三友及東西文化二友之意涵。由美國著名設計師Ken Jenkins設計,南師並親加指示,再由斯米克公司房產​​部汪松們負責建造,已近五年,即將竣工建成。

南師是一個追求完美的人,為了讓建築少留遺憾,南師曾於2011年對李慈雄兄說:慈雄啊!房屋不重要,重要的是內容,趕快蓋好吧!不要等公路修好時,車子已跑不動了。豈知南師一語成讖,先生竟未能親臨講課,令人痛悔無盡。

南懷瑾書院位於上海閔行區恆南路1288號,這是一處環境優美的所在,主體坐北朝南,俯瞰是一片開闊的綠地,而且東側與南側都有河流經過,波光粼粼,楊柳依依,生氣十足。

陪同我們參觀的是斯米克公司的鄭主任和戚小姐,他們一路引領我們,一邊向我們介紹書院的情況。

書院的整體建築和室內設計風格雖然延續了太湖大學堂的精髓,但是融入了城市中大學所需要的校園設計,同時也考慮周圍環境而對不同功能區域以及一些顯著不同的建築風格作了適切的調整。

整個大樓是由主樓及東翼與西翼兩側輔樓所組成。綜合大樓由主樓與兩側較低的輔樓組成,構成了一個U型的中央庭園。東樓內側連接著主迴廊,外側有樹木、植物圍繞著一個四方形的中央草坪。坐落於東翼輔樓(東樓)的鐘樓高於其他較低的建築,可以引領訪客進入中央庭園。

鄭主任說:這種建築風格不僅反映了歐美大學的學術傳統,而且還可以從許多著名的學術機構找到類似的建築風格。這種類似大學校園的空間是整體設計的主要亮點。

戚小姐補充道: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太湖大學堂與這裡的中央四方形​​庭園設計主要是受到1817年美國夏洛茨維爾的弗吉尼亞大學中托馬斯·杰斐遜草坪的設計的影響。

據介紹,這也是廟港太湖大學堂的主要設計靈感,類似的概念也應用在南懷瑾書院的建築中,雖然它坐落於一個比較擁擠的城市裡。在廟港,它的影響更傾向於蘇州園林與歐亞建築的結合,它的設計結合了簡約的西方經典建築比例、亞洲屋頂建築形式以及傳統蘇州建築中白、灰、黑、紅的色系,建築的屋頂瓦片是以香港政府大樓的屋頂瓦片為模板,同樣的瓦片也運用在了南懷瑾書院的建築中。

我們緩步走入主樓大堂,大堂為挑高三層的空間,整體設計為中西結合式風格。高聳的拱廊延續著外圍迴廊的設計風格,使得內外空間自然連接。在延續迴廊整體設計的同時,設計師還特別處理牆面、地面拼花及天花鐵藝等細節,不僅美化了大堂區,更加強了大堂作為一樓空間中最重要的地位。

大堂包括接待區、茶水吧、會議室及教室等功能區,一個專門展陳和銷售南師作品的書店佔據了非常重要的位置。

二層公共區域的走廊採完全開放的設計,站在二樓可以看見整個大堂的空間,而且石拱門還將一層和二層結合為一體,鐵藝欄杆也延續了樓梯間的設計風格。

戚小姐建議我們走樓梯上樓,說是讓我們感受一下受西方傳統建築中樓梯樣式所啟發的樓梯風格,每一層台階都優雅而寬大,以方便上下樓。這種設計鼓勵人們多走樓梯而不搭乘電梯,從而更有利於健康與環保。樓梯中央是開放的,不僅創造明亮而通風的環境,而且在視覺上連接著主樓的所有主要樓層。

主樓六層為南師的工作及居住區域,主要風格延續太湖大學堂的中西式設計,色彩豐富的胡桃木鑲板及房門烘托出整個空間的大氣與穩重氛圍,而且營造出寧靜舒適的工作環境。

接待區外是圖書館和一個很大的會議室。圖書館有桌椅以供閱讀與學習。居住區、南老師的私人接待室和個人書房、餐廳、廚房、藥房分別坐落在東面,辦公室皆在西面。

牟煉姐告訴我們,樓上的一桌一椅、一床一凳皆是南師親手設計的,南師說,一定要為大家提供最好的舒適度。

參觀完主樓,鄭主任說:我們先看看禪堂吧,這是南老師最關心的地方。於是我們來到東翼輔樓,一層多功能廳設計風格同太湖大學堂多功能廳一脈相承,並使用迴廊將整體環境融合在一起。室內的主要色彩是由深褐色的胡桃木及黑白色的地磚所組成。因為是多功能廳,為達到良好的音響傳播效果,設計師特意將天花板設計成手帕型的弧線造型。

通往二層禪堂的大樓梯間也是設計的重中之重——寬廣的階梯、傳統的左右對稱造型,天窗不僅可以看到前方的河流,還有充足的自然光投射進來。樓梯的扶手牆面使用仿石材的馬來漆裝飾,搭配著古銅色的扶手欄杆,營造出一種只能在五星級酒店或重要公共建築才能見到的安靜而幽美的氛圍。

二、三層的禪堂設計大致與太湖大學堂的禪堂設計相同,大量使用色彩豐富的胡桃木。講台區域貫通兩層,整體呈現圓拱造型,搭配外圍可移動的拱門,成為整個空間的注目焦點。橢圓天花板造型及頂面仿太陽光的設計,意在營造出神聖寧靜的氛圍,也增強了禪堂的立體感。禪堂周圍的走廊和太湖大學堂的禪堂一樣有不同的修禪功用。

我們一路參觀,不斷讚歎,王紅則不斷請牟煉幫忙留影。

沿著迴廊,我們來到了西翼附樓。一層員工餐廳設計為現代風格。厚實而高聳的深褐色系胡桃木連續門拱,將交替的網形柱子變成一面連續的有鏤空的牆,與廟港的牆有著異曲同工之妙。這面牆也區隔了就餐區域,形成舒適愉快的就餐環境。牆面上的水紋和晚餐盤造形的斯米克瓷磚在圖像上區分就餐的重點區域。

二層主要由酒店式的客房所組成,三層主要作為居家及客房使用的空間。

午飯就在一層餐廳就餐,我們吃著建築人員的工作餐,憧憬著南師來這裡講課的場景,彷彿現在已經開講了。

 

(三)

晚餐桌上,見到一位新面孔,頭髮花白,戴著眼鏡。南師介紹:這是著名佛像雕塑家詹文魁詹大師。

我早就知道詹先生的大名,於20019月正式落成的中台禪寺二十餘尊以全新意念形塑的大佛奠定了他的聲譽。早在1985年,他就在美國文化中心首開石雕個展,聲動美邦。吾蜀峨眉山金頂的十方普賢金像亦是他的傑作,該像通高48米,重達600多噸,建築面積1000平方米,是目前世界上最大最高的十方普賢像。

詹文魁曾說,我的人生是為雕大佛來的,他曾經發願要雕大佛,認為雕大佛的心境寬拓、沒有邊際,而中台寺的惟覺老和尚也圓滿了他的願力。他記得老和尚第一次邀請他雕中台主體的佛像時,他告訴和尚,我不為名來,亦不為利來,而老和尚開示,不求名,名自來;不求利,利自來,雕佛成佛!

那天晚上,詹先生又帶來了他最新的幾件佛像雕塑作品,請南師欣賞並提意見。通過電腦,詹先生的作品在電視屏幕上得以展示,他刀下不採納台灣固有日本殖民文化下的佛像造型——臉大大、脖子短短、眼睛瞇瞇、體型胖胖,亦不採取大陸造型,完全是以佛之心,造佛之像,自是無相成相,臻至最高境界。超越一般藝術領域所探討的至真、至善、至美,顯現出另一種佛像樣態。

據詹文魁介紹,他的團隊都是理念的結合,唯有對名利看得很淡才能投入。他們完全照古法來,工作前要打坐、持齋、誦經,從選好石材開始,藝術家們便以虔誠之心早晚禮拜所雕之佛。

南師對詹文魁的發心與作品讚譽有加,並提了許多極有價值的意見與建議,詹先生欣然領受。

隨後,南師說:牟煉,把你們今天拍的東西讓我們看看怎麼樣啊?看看慈雄這五年來的成績吧。

南師一邊看視頻,一邊頻頻點頭稱好。

看完後,南師問:慈雄,全部完工,大概還需要多久?

李慈雄說:如果不出意外,九月底可以使用,那里辦公設施和生活設施一應俱全,老師可以搬過去辦公、講課。

南師高興地說:那好哇!我一定去!

李慈雄說:到時候,老師就更累了,太湖大學堂和書院兩個地方跑。

當天晚上,南師反覆叮囑李慈雄:你的書院建好後,一定要多做弘揚東西精華文化的事業。

20128月,諸事完備。

那是李慈雄傾盡一生的智慧和心血,為南師建造的一個修習、工作和講課的地方,大廳牆壁上畫中的那尾魚栩栩如生,彷彿要遊出牆壁,六樓的書房、客廳、餐廳、廚房、洗手間、藥房佈置一新,莊嚴肅穆的禪堂裡檀香瀰漫、梵聲低迴……

慈雄兄原定於101日至10日,請南師入駐書院講學,不料南師已掩關謝客,但仍召李慈雄入室:學院你先安排開始文化活動吧!待我康復後再去講課不遲。

而南師,卻最終沒有去成。

離書院開講時間原定的101日還有兩天,南師辭世。

空空的房間裡有風穿過,那是一座書院嗚嗚的悲聲。

 

(四)

南師離去,悲不自盡,無奈之下,書院更名為恆南書院。

2013317日,南師誕辰。

這一天,李慈雄在恆南書院倡議發起身心性命研討會,來自美國、新加坡以及中國北京、香港、四川、澳門、台灣等各地的南師之親友學生近兩百人參加這一活動。劉雨虹來了、小舜哥來了、宏忍師來了、永會師來了、王洪欣來了、彭公子、有慧姐、宏達兄、牟煉姐、德重兄、品磊兄、品鋒兄… …都來了。

中科院院士、南方科技大學校長朱清時先生,中國佛學院副院長兼教務長、文殊院住持宗性法師,台灣著名書法家、中華書道學會創會理事長杜忠誥先生,香港太平紳士、著名遺傳學家林德深先生在研討會上做了精彩演講。

與其說,這是一次學術活動,倒不如說這是一次以學術的方式向南師表達哀思與緬懷的追思活動。

所有與會者都參觀了恆南書院,大家在為南師準備的房間裡駐足,摩挲著那些散發著木頭芬芳的書架、椅子、茶几、餐桌……憶及南師的音容笑貌、點點滴滴,人們情緒哀傷,思潮起伏,有的友朋學生眼中已經泛起了淚花,久久徘徊,不忍離去。

大家不遠萬里,來到這裡,就是為了見到南師。

因為我們相信,南師雖已往生,但南師從來都不曾離開我們。

離開恆南書院的時候,天上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難道這是因為所有友朋學生思念南師,感動了上蒼,連天公都動了情?

看著眼前的綠樹流水,我想,南師或許早已到了這裡。

 

第十五章 中西交流一使者

(一)

可能很多人會以為,南師是一個飽讀詩書、學富五車的迂老夫子,隨時在紅木椅子上坐著,抱本線裝書,天天之乎者也,對傳統文化造詣精深之極,而對世界文化卻又知之甚少。

然而,非也!

我在飯桌上,經常聽見南師提及西方政治、經濟、文化、宗教、哲學、科技等諸多領域,如數家珍。

了解南師的人都知道,南師豈止對儒、道、佛皆有精深造詣,精通諸子百家、詩詞曲賦、天文曆法、醫學養生諸學,又曾遠赴美國、歐洲等地考察講學,對西方文化亦有深刻理解,真正稱得上學貫中西,著作等身,在中西文化界享有巨大聲望。

南師說:我們1969年在台灣就創立了東西精華協會,我是會長,目的是溝通中西方文化,以謀求人類之和平與幸福。沙彌(郭校長小名),你下來給王國平找一點這方面的資料。

第二天,郭姮妟給我送來了《東西精華協會中國總會紀要》。

讀過之後,我才明白,這個協會是一個多麼了不起的組織。

原來,1969年9月,在一些外籍學者專家和南師學生的籌劃下,東西精華協會在美國加州成立。同年11月,在台北創立了東西精華協會總部,南師自任會長。

南師成立東西精華協會是為了做社會福利和教育兩件大事。他的設想也很具體,首先要籌建安頤別業和青少年輔導院。這是《禮記·禮運篇》裡的理想: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

其次,南師要做文化教育工作,弘法傳道,把大學的課堂搬到社會上來,以此影響更多更廣的人。他計劃籌建國際文哲學院禪學進修班西洋哲學進修班美術進修班國樂進修班語文進修班和國醫進修班等,他把這些計劃都寫進東西精華協會的章程裡,他的目標很大,他想做的事情很多。可以說,他一生都在為自己的理想和追求不懈努力。

協會最開始的辦公地點在台北青田街的一套三房一廳的公寓房裡。成立後的第一個講座由南師主講,題目是《易經》,聽課的人不多,只有十幾人。

1971年初,在人財兩缺、極度困難的情況下,南師力排眾議,毅然創辦了《人文世界》雜誌,南師自己每期都要寫出四五篇文章。這份雜誌辦了近十年,他的好幾本專著都是先在《人文世界》上發表的。其中就包括《靜坐修道與長生不老》。

是年5月,東西精華協會第二次遷移,搬到台北連雲街蓮雲禪苑四樓,那裡有一間較大的廳房,作為教室;學員也由原先的三十來人增加到六七十人。南老師所講的內容則從禪學擴大到傳統文化的其他領域,先後講了《論語》《莊子》《參同契》《楞嚴經》《瑜伽師地論》和中醫醫理等。協會會務繁忙,先生講學範圍又極廣,除深入淺出講述儒、釋、道三家之學外,尚有中國文化大系、歷代謀略學、中華醫藥、中國建築與園林藝術、中國企業管理,以及詩詞、書畫、星相、堪輿、卜易之學……前往聽講者極為踴躍,名流學子,販夫走卒,靡不俱備,講堂內外,均人滿為患。南先生或青衫布鞋,或西裝革履,風趣幽默,侃侃而談,聽眾每有所得,不時發出會心的微笑。

協會還從社會上聘請了學有專長的人士,開設了國樂、國畫、書法、太極拳等課程,就是在章程裡要辦的各種進修班。一時間,協會辦得生機勃勃,門庭若市。

今天,當劉雨虹老師、古國治老師、李淑君姐憶起當年協助南師創辦東西精華協會時,其情其景,恍如昨天。

 

(二)

南師之學問,集中華傳統文化之大成,其道德文章,名滿天下,引起各國人士矚目。美、英、法、德、日、韓、加拿大、比利時、菲律賓、馬來西亞、新加坡等國一些名牌大學的專家、學者和男女學生,仰慕中國文化,崇敬南師的人品學問,紛紛登門拜訪、學習。南師總是以誠、以禮相待,傾心傳授,不講求代價,更不要求回報,因而不少從南師學習或交往的西方人士,受中國文化熏陶,逐漸進入東方文化的人生境界,與南師有若家人父子。

一位德國來的學生學成歸國時,更向南師行中國的跪拜大禮辭行,起來時仍淚眼婆娑,依依不捨。

加拿大學子文顥儒從師南師門下,不到一年,竟比不少中國人還中國化,他謙恭有禮,敬業樂群,好學不倦,文質彬彬,堪稱西方儒者,受中國孝道影響,求學期間他還設法將寡母接到台灣觀光。學成歸國後,文顥儒出任加國文化部專員,公餘之暇,將《論語別裁》譯為法文,以廣教化。

委內瑞拉學者達易理擅長禪意書畫,對易學興趣尤深,他專程來台從師研習易經,經南師親炙及嚴格考試後,獲南師親自簽署之適任海外易學教授證書一紙。達易理欣然返國,執教於委內瑞拉國立大學,專任中國周易課程。

出身《紐約時報》名記者的美國禪宗鉅子卡普勒,法號大心淨圓,其弟子遍及五大洲,為尋禪宗之根,卡普勒率弟子貝克先生及般森女士特來參訪南師。兩夕徹夜長談,卡氏心悅誠服,受益良多,臨行緊緊擁抱南師,激動地一再說我不能不再來。回國後,卡普勒極口稱讚南師是一位現代難得的開悟者,一位了不起的當代禪宗大師,並常介紹他在歐美等地的禪門弟子,不斷到南師處訪談求教。

以一部《中國科技文明史》而聞名於世的英國學者李約瑟博士對道家學術極為推崇,在寫這部巨著時,曾專程赴台訪求有關道家學術方面的學識和資料。陳立夫先生陪同他來南師處訪談,相見之下,晤談甚歡,談了三個多小時仍興致盎然,慶幸自己如入寶山,迭獲寶藏,終不虛此萬里迢迢之行。

1985年,南師避走美國,在華盛頓成立了東西學院,致力於東西方文化溝通,弘揚中華固有之學術凡三載。旅美期間,幾乎每天都有不少客人來訪,其中有美國人、英國人、法國人、德國人、亦有日本人、埃及人和美籍華人、旅美僑胞……多數為學者、教授,也有將軍、議員、政要及工商鉅子,他們不但來請教中國文化和佛學方面的知識,話題亦時常涉及經濟、哲學、宗教及國際關係等等,來時虔誠、尊敬,走時喜悅、滿足,無不傾心於南師的學識、修養和無窮的魅力。來看南師的還有一些小職員,小餐館的老闆、做臨時工的黑人等,南師與他們歡坐一堂,妙語迭出,笑聲不斷,他們說:聽老師講話真開心,我們在聽笑話中便懂得了許多道理。春風化雨,百草沾恩,南師教化凡五十餘載,其著作惠及當世,亦將澤被後人,有幸銜法乳之惠者,又豈可以數量計?

1997年,彼得·聖吉尋找到南師,請教如何進一步提升自己。彼得·聖吉是美國麻省理工學院的教授,其專著《第五項修煉》曾轟動西方管理界,被譽為現代管理學大師。中國近年來提倡的學習型組織學習型社會的概念,就源自於他。

南師教彼得·聖吉堅持每天坐禪一小時,同時介紹《大學》《中庸》《管子》三部中國經典讓他修習,說其中包含人類最高的管理哲學和政治哲學,也是個人修養、立身處世的寶典。彼得·聖吉深受啟發,說:真正找到了東方文化的老師。

十五年來,彼得·聖吉每年都來向南師求教,並多次率團聆聽南師授課,也獲得了紮紮實實的收穫與成長。南師辭世後的10月12日,他特地從美國趕來大學堂。因我當時正在採訪楊麟,因此錯過了與彼得·聖吉交流的機會,他發願要把南師的學問和著述《廿一世紀初的前言後語》上下冊、《原本大學微言》中的重要章節、段落翻譯成英語,出版小冊子,傳到西方去,傳到世界去。盡快送到美、英和歐洲主要國家的精英手中,從高級官員到專家學者,讓他們都能了解南師解決當前世界所面臨危機的高度東方智慧。這對世界政治、經濟、文化都會產生重要的影響。

南師的部分作品,早已被翻譯成英、法、韓、日、意、荷蘭、西班牙、葡萄牙、羅馬尼亞等多國文字在海外出版,影響廣泛。

 

(三)

7月初,南師在美國的學生包卓立來看老師。

包先生畢業於胡適先生的母校康奈爾大學,是工程學和臨床營養學碩士。南師初到美國時,包卓立認識了李傳洪,並通過李先生在華盛頓餐廳裡認識了南師。

包卓立說:從8歲開始,自己就有一些靈修。當然不是佛教的,也不是南師這一派的,我見到老師後,人們告訴我,老師希望收我為徒,老師要求我,你跟我學儒釋道。在大的房子裡面,給了我一間房間,總是說:下來、下來。過來、過來。

南師教授包卓立就像教其他人一樣,談話,然後總是會有一個人翻譯。包先生追隨近三十年,還是得用英文交流,就像現在,我與他的交流,還是得借助牟容瑢的翻譯。

包先生回憶說:翻譯總是有問題的,翻(譯)的不對,不正確,翻譯永遠是問題。比如他是一個男的還是女的,翻譯人員都翻譯不對。說白,他們要說黑;我說黑,他們的意思是說白。他們不清楚,很多這樣的事。有的時候翻(譯)錯了,中國人就不承認我錯了,就是突然安靜下來。我很想跟老師學習,但是因為語言的障礙,有的時候似懂非懂,是語言之間並沒有講到那個點上,就流淚,怎麼辦,聽不懂,很想學。

包先生就想找一本老師的書來讀,結果,當時老師的作品只有一本書是翻譯成英文的,譯者是老師的得意學生朱文光,在一場大水中遇難。有了譯本,學起來好一點。但是包先生認為:翻譯依然會有一些問題,因為對老師的那本書來說的話,即使是一個中國人,讀老師的中文,也會很難去真實地理解他,除非你有實例,到了那個境界,老師總會說,他會是第一個被記錄下來的中國的密宗師父。

包卓立學習的不限於某個門派,他對我說:我是哪個宗派都學。什麼都學,什麼都知道,不會像大部分人一樣,只研究老師,我是什麼都研究,西方的所有流派,都會去研究。比如蘇格拉底的、猶太的、印度教等,每一種它有什麼樣的功夫,然後把這些東西和中華的文化聯繫在一起。其實很多人就只研究老師的書,這是很好的事情,但是問題在於,同樣的一個道理,如果你只是從一個角度來看的話,會有局限性。需要研究不同的文化,從不同角度來闡釋同樣一個道理是怎麼樣的。

我忍不住問他:你在學老師東西的同時,也在學習其他東西,這種修煉和實證有沒有衝突呢?

包卓利笑了笑說:No,宗教是有衝突的,修行的話是大致相當的,規則是有不一樣的地方,南老師對社會一個非常大的貢獻是:他把修行分成不同階段進行闡釋,並且是通過儒釋道三家的語言,向大家揭示了一個框架,在人類歷史上是史無前例的,甚至包括印度教也沒有這方面的貢獻。從他之後呢,人們開始理解了不同的次第,但是每當人們要去徹底了解的時候,是要回到他所搭建的這個框架內獲得知識。具體例子,比如說儒家,人們總是對儒家不太喜歡,認為總是繁文縟節,比如說你父親死了,必須要服喪三年等,可是老師把儒家的學問展示開來,告訴人們,修行的步驟應該是怎樣的。同樣的道理,猶太教也是一樣的,猶太教也是往往被人們只注意到它裡面的規則,把它變成了宗教化的東西,而忽視了它本身的含義。老師的貢獻是讓人們看到,真實的宗教背後的真理,真正的真理的東西是什麼。

包卓立表示,他希望與我,或者更多的人分享一個教訓。

那是20年前的往事了。包先生回憶道,我後來才知道成就一件事情要有計劃,可是那時候不記得了。 20世紀90年代的時候,我開始有一個計劃書,每天要持咒多少遍,然後有什麼樣的工作量,想把這個分享給大家。你要想成就一件事情的話,必須要把這種計劃成為生活的一個部分。沒有計劃的話,你將一事無成。我們有個朋友叫艾德,是一個外交官,一個大使。老師教了艾德持咒,他就有了一個小小的持咒期,那時候艾德樹立了一個榜樣。老師教了很多學生,可是只有艾德去這麼做了。我也是從艾德那裡學來的,沒有中國人用英文告訴我應該怎麼做,但是艾德這種持咒的方式給我打下了非常紮實的童子功。我也有一個計數器,每天用計數器持誦多少遍,這個並不一定是唯一的方法或是最正確的,但是你要選擇一個適合你的方法。

包先生告訴我,他現在誦《準提咒》已經上百萬遍了,基本上是每天3000遍,如果哪天到不了3000遍,第二天一定補上,有的時候甚至每天兩萬遍。

我問他:持咒對自己身心有什麼幫助?

包卓立說:持咒並不是人們想像的那樣——我持了咒就會有氣或者有光這種神異現象,但是我非常堅定地認為,持咒一定是有幫助的。這個幫助不是我們想像的那種,這個持咒就好像是,通過你來告訴世人,持咒就好像是通電一樣,跟誰通電呢,跟諸佛菩薩通電。我為什麼會有長進,那是因為我持咒,我聽話。平常在老師身邊各式各樣的人都有,但是你接近到老師,並不一定就能學到他的東西,所有的宗教都教人們要去持咒,就像基督教讓你在安靜的地方反思自己一樣,也是一種修行,持咒是最容易的方法,因為每天都可以做。

包卓立先南師離開美國去台灣,然後南師去了香港。總之他們很難在一起。我一直在思考,後來他是怎樣跟南師交流的。

包卓立坦言:要是沒有和老師在一起,就不跟老師有交流。交流的時候一定有翻譯,我不像大部分人一樣,每天可以給老師打電話,跟他交流,我也不講中文。我離開老師之後,早些年修行很遺憾,就沒有那麼精進。老師在教人方面並不是說他今天上了一堂課,你就明白或懂,他其實是用他每一個動作,包括做人處世方面來教你,不在上課的時候我也被老師深深地影響了,甚至老師曾說的一句話都能影響我。他待人做人處世這樣的平和。這樣的影響不是說一兩句話就能學到什麼。他自己私人的時間也都在修行,用功,當然每天修行的時間段和每五年、十年,學習到的也是不同的階段。

此時,座上有人問包卓立:跟老師這麼久有多大收穫?

包卓立答:一個學生真正能學多少,取決於自己的靈性。就算在老師身邊學了很長時間的,聽了很多課,也不一定理解老師教了些什麼。 20年,30年,不一定的,這不是批評,也沒有針對任何人。他們跟老師生活,也看老師的書,自認為了解老師,自認為了解儒釋道。至少我了解自己不懂什麼東西。可是我非常幸運的是,有幸和老師在一起共同生活了十年,樓上樓下。

與包先生的談話非常愉快,整個過程,南先生也不管不問,他說:你們兩個人慢慢擺龍門陣。

 

(四)

7月底,應該是25日,餐桌上多了一位外國客人。

南師介紹說:這是北京中醫藥大學的碩士李博安,了不得,在學中醫,相當有造詣哦!

李博安是美國人,來中國已經18年了,碩士畢業後,在廣東省中醫院工作,師從腹針大師薄智雲。他原專業是營養學,後來發現中醫也有相同點,於是又多學了中醫。

李博安說一口流利的中文,此次來大學堂,依然是向南師討教中醫的問題,看得出來,南師對這個外國學生很喜歡。

南師說:治病要注意時差,這個問題很多人沒有註意到。比如一個人在中國生活了幾個月,回去之後,短時期內還是要按中國的時間治療。

李博安滿臉驚奇,頻頻點頭。

南師停了停,又說:中醫一定要懂得道家常識,比如同時有子午線和指南針,應以指南針為準,特別要注意磁偏角,要靈活運用,不能挨板(四川方言:死板),不能太教條。

李博安說:我的朋友建議我先學習,再修煉,下次我回來希望能請老師灌頂,並教我《準提咒》。

宏達兄說:好啊,很多人念《準提咒》已經上千遍了,少則一年也要念過30萬遍。

南師說:中國有句老話;聰明反被聰明誤。

李博安說:要克服聰明很難啊!

南師說:那你要警覺,千萬不要被自己的聰明耽誤了。

接著,南師給李博安講了自己治療白內障手術的事。

南師說:我不是有白內障嘛?請了好多人來看,連******的眼科手術醫生唐由之都來幫我看過,他的絕招是金針拔瞳,名氣相當大。唐醫生帶了五六個博士生,他們都想給我看,唐醫生說:你的白內障還沒有熟,再過一年才能做手術。我不敢找他做,你想啊,金針拔瞳需要極好的視力,他都八九十歲的人了,視力再好能好到哪裡去?萬一他一不小心,我的眼睛就完了。我怕的是,不做手術還能看點,如果做了反而看不見了。這幾年我自己也在做功課,我想看不見就算了。但是李素美不甘心,打聽到上海有一位女醫生很厲害,會用針灸治眼科,後來她的老師張仁來給我看病,他沒有在瞳孔里扎針,而是在邊上紮針,非常輕鬆,有道理。

南師話鋒一轉道:我不是想說哪個醫生好,哪個醫生強,哪個醫生水平低下,重要的是要博採眾家之長,千萬不能自己反被自己的聰明誤了。所以做事不要偏,專一了就是偏,不偏又很(膚)淺,不能深入,這最難把握。

南師講了半天故事,原來還是要提醒李博安時刻要警覺和反省自己,不能被自己的聰明誤了。

李博安連連稱是,然後對南師說:我想學學中國的正骨手法。

南師說:醫學太遠了,太博大精深了,有五乘道,包括五個內涵,叫作五明,是從印度傳過來的五類學科,指的是:內明、醫方明、工巧明、即聲明和因明。其中因明就是邏輯學、因果關係、比喻方法、幫助思維的工具……

李博安不住點頭記下。

南師說:你不是要修道嘛,修道也要修五明,這些內容太多了,聽了也不一定全部領會,那你就吃不完兜著走吧!

餐桌上發出了一片開心的笑聲,李博安也在呵呵地樂著。 

第十六章 一瓢一笠到襄陽

(一)

歲月如歌,人生幾何。

關於音樂,南師自有自己的審美情趣和眼光。

某晚,南師老友楊管北的兒子、著名實業家楊麟來看南師。

說起楊麟,與都江堰還有很深的關係,他的遠祖楊遇春(1761—1837)即四川崇州人。他一生作戰數百次,戰法變化多端,臨戰常頂石冒矢衝鋒陷陣,卻未曾受傷,故有福將之稱,辭世後,諡號忠武,故又稱楊忠武侯,葬於都江堰市天國山,至今仍有侯爺墓和精美摩崖石刻存世,楊先生亦曾赴川認祖。

報紙上曾評價楊麟:他比所有的外國人都中國化,卻又比所有的中國人都西方化,他的朋友稱他為典型的半封建半殖民地人物;他曾經是上海灘的小開,如今是叱吒商界的老K;他出入上流社會,每年卻要花固定的時間忍受貧窮落後的煎熬;他是《去大後方》的策劃人,他還營救過他的表弟李政道……

在人民公社的餐桌上,83歲的楊先生談興極濃,談到他小時候的奢華生活——一個小孩子身上揣的錢比大人還多,經常看電影,喝咖啡、交女朋友……20世紀40年代的上海灘陌生生活吸引著我們。

楊先生說:其實最讓人懷念的還是當時小販的吆喝聲。

李素美、李淑君、牟煉等人都說:學一下聽聽。

楊先生就學了幾聲小販的吆喝,因為我聽不懂上海話,無法將之寫出來,但是依然感到其抑揚頓挫,旋律優美,彷彿在唱歌。

楊先生學完,大家猶感不盡興,紛紛要求:再學幾句。

看到大家興致正高,楊先生乾脆站了起來,模仿小販,擺起姿勢,有板有眼地吆喝起來,他吆喝一句,在座的女士們跟著學一句,學完後,大家笑倒一片,南師也忍不住莞爾。

等大家笑完了,南師對我說:楊麟很了不起,他出資拍了一部描寫抗戰轉移的記錄片《去大後方》,影響很大。你以後要找個時間,好好做一下楊麟的訪談,他有很多龍門陣哦。

楊麟說:《去大後方》的歌詞是南老師寫的。

南師說:不敢當啊,這是根據清代李玉寫建文皇帝的崑曲《千鍾祿》的詞改的。

南師又說:宏達,這首歌你唱得好,唱給大家聽聽。

於是,宏達兄清唱了《去大後方》主題曲,歌聲悲愴激越,直唱出了當時去大後方逃亡的辛酸與痛楚,其詞云:

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擔裝,四大皆空相。歷盡了淼淼程途,漠漠平林,迭迭高山,滾滾長江。但見那寒雲慘霧和愁織,訴不盡苦雨淒風帶怨長。這雄壯,看江山無恙,誰識我一瓢一笠到襄陽?

然後,南師給我們講,《千鍾祿》描寫了燕王朱棣攻占南京後,建文帝在程濟的陪同下化裝成和尚逃亡的故事,並結合逃亡途中的所見所聞、所感所想抒發情懷。本曲取自第十二出《慘睹》。

南師感嘆道:建文皇帝逃亡雖與抗戰逃亡背景不同,但是其逃亡的悲愴與沿途的慘狀,卻是那麼地相似。所以,楊麟讓我為《去大後方》寫歌詞時,我就將這段唱詞略作改寫。

 

(二)

一天晚上,南師唱畢川劇,眾人仍沉浸在那滄桑的旋律裡。良久之後,史久光的女兒史濟洋說,她在台灣學會了一首大陸傳過去的歌,叫《煙花三月》,一聽便讓她不由自主地起了思鄉之情。然後,她為我們清唱了這首歌。史老師雖然已近八十高齡,但是音色優美,歌聲婉轉,博得了大家陣陣掌聲。

南師對歌詞極為讚揚,一句一句地默默重複歌詞。然後,南師對牟煉說:好久沒有聽到這麼美的歌了,趕快把歌詞抄下來,大家一起學習。

我在網上找到了由陳小奇作詞的《煙花三月》:

牽著你的手相別在黃鶴樓
波濤萬里長江水送你下揚州
真情伴你走春色為你留
二十四橋明月夜牽掛在揚州
揚州城有沒有我這樣的好朋友
揚州城有沒有人為你分擔憂和愁
揚州城有沒有我這樣的知心人
揚州城有沒有人和你風雨同舟
煙花三月是折不斷的柳
夢里江南是喝不完的酒
等到那孤帆遠影碧空盡
才知道思念總比那西湖瘦

我也為這首歌的歌詞感動,真的意境優美,我想真正打動南師的恐怕是這四句:煙花三月是折不斷的柳,夢里江南是喝不完的酒,等到那孤帆遠影碧空盡,才知道思念總比那西湖瘦。

 

(三)

王紅又一次來太湖大學堂時,我們在飯桌上無意中談到了音樂。我雖五音不全,但是在初中時代曾經狂熱愛好流行音樂。我與王紅侃侃而談,於中國大陸、港、台以及新加坡等音樂信手拈來。

可能以為寫東西的人都是兩耳不聞窗外事,與我一談之下,王紅大吃一驚,道:國平,你的知識面太豐富了。

南師呵呵笑道:你現在才曉得,王國平的花樣多著呢!

王紅說:國平,那你寫不寫歌呢?

我說:以前寫過一首。

王紅、牟煉、李素美等都鼓動說:唱給南老師聽聽。

我說:我唱不來歌,倒是可以請大家聽聽馬薇的版本。

然後,我就播放了我在2010年作詞、著名音樂人張驍作曲、著名歌手馬薇演唱的《感恩》。

我很擔心歌曲讓南師失望,小心地看著南師的表情。南師聽了很高興,說:不錯不錯哦,你用普通話朗讀一遍歌詞吧。

我遵命朗誦。

牟煉等人說:不行,還要用四川話再朗誦一遍。

於是,我用四川話又朗誦了一遍歌詞:

我們把哈達舉過雪山
感謝風高雲淡的蒼天
感謝你創造了高山大川
感謝你把太陽的溫暖
灑遍我們的家園
我們把五穀撒向農田
感謝孕育萬物的大地
感謝你賜予了春華秋實
感謝你用思鄉的月光
拴住了裊裊的炊煙
我們把淚水流給從前
感謝大智大慧的祖先
感謝你留下無數奇蹟
感謝你留給我舉世無雙都江堰
大愛無言大美無邊
大風吹過了億萬年
玉壘浮雲變了人間
不變的是
山川攜手舒錦繡
熱血沸騰我心間
滾滾江水滔滔古堰
回首凝視了兩千年
李冰不老風采依然
依然守護著
秦時明月漢時關
依然守護著
稻花香里說豐年

第十七章 隔海憶舊已滄桑

(一)

七月底,南師希望宏達兄、牟煉姐、烏慈親和我能一起去台灣,看看他以前生活和工作過的地方。

但是,一了解,我的戶口在成都,當時還沒有開放自由行,去不了,我深為遺憾。於是宏達兄三人赴台。

8月7日、8日兩晚,從台返回的宏達兄利用晚飯後的時候,向南師和大家報告此次台灣之行的情況。

南師邊聽報告、邊看視頻,又與大家介紹這是我們以前講課的地方,這是某某書店、這是戴公祠堂……

尤為神奇的是,宏達兄他們在台灣居然看見了傳說中的鳳凰,而且還為南師帶回了一根鳳凰的羽毛。從視頻上看,鳳凰是一種很奇特的鳥,與我以前見過的任何鳥類不一樣,顏色不是神話傳說或花鳥圖畫中的五彩斑斕的那種。

南師說:鳳凰是存在的,還有一種神奇的鳥叫鸞。

 

(二)

宏達兄的台島之行,又勾起了南師對台的深深思念之情。

南師回憶起了1947年,他回到樂清與家人重聚情景,這也是他與雙親最後的團聚。

南師說:回去的那天晚上,我跟父親睡在一張床上。到了半夜,父親翻來覆去睡不著,忍不住問我:如今天下大勢究竟如何?我說:共產黨一定會統一中國。父親當場大驚,抓住我的手緊張地問:你是不是共產黨?我給父親說:不是,但如今也不管國民黨的事。兩面都不管。父親又問:既然如此,你為什麼認為共產黨一定會統一中國呢?我說:大勢所趨,理由很多,一言難盡。我向父親表明心跡,這次回家,是想帶全家人一起走。父親長嘆一口氣說:我素來是不喜歡出門的,外面語言也不通,就留在家裡聽天由命吧。但你打算上哪兒呢?我說:有三個地方可以去,台灣、香港,或新加坡。

南師歇了口氣,說:父親當時就說:既然要走,那就馬上走,不要在家裡待了,很危險!第二天一早,父親就把我送走了。

1948年,南師曾自行到台灣考察。 1949年2月底,他終於辭別不肯離鄉的雙親和妻兒,斷然隻身自行赴台。開始,他棲身在基隆海濱一陋巷,看到二二八事件衝擊之後的台灣,加之1949年開始的兩岸阻隔,一時間社會動盪,人心惶惶。

當時謀生困難,他先與幾位朋友辦了一家義利行公司,從事琉球到舟山的貨運,開始賺了一筆錢。但好景不長,總經理因貪多,沒有聽從他的囑咐,導致三條機帆船被舟山國民黨當局徵用,損失價值一萬根金條,血本無歸。南師一生就做了這一回生意,不想時局動盪害他一夜之間破產,一段時間內都要靠典當過日子。

但即使在這樣的困難時期,南師仍灑脫超然,不為困境所拘,並且不忘接濟鄰居,甚至不惜借債弘揚傳統文化。

南師說:剛到台灣,街上沒有一本中文書,當時我感覺台灣中華文化命懸一線,因此我倡議設立印經處,最開始印的是《圓覺經》。離開台灣前,我欠債1500萬元台幣。有人說我是藉債弘法。沒辦法啊,行菩薩道,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布施。當時很多人不布施,於是,我決定改變布施的方法;兩手布施,一手財布施,一手法布施,同時又內布施、外布施……

宏忍師很快給我拿來一本當年印刷的《圓覺經》複印件。很小很薄的一本經書,卻承載一個時代的文化救贖。

 

(三)

南師說:我在台灣時,我長期在國民黨中央黨部、海陸空三軍基地和大陸特別工作委員會作演講,傳播中國傳統文化,聽眾都是中將處長以上軍官。

那是1966年,大陸發動文革。南師受邀在台灣海陸空三軍基地巡迴演講中國傳統文化。在台中空軍基地演講期間,老蔣先生曾親蒞幕後聆聽。

關於那次演講的情形,南師記憶猶新。

當天,空軍委員會請我到清泉崗上演講,山下就是為反攻大陸而修的機場。我一上山就感覺氣氛緊張,到處都是當兵的站崗,一問才知道蔣介石在這裡休息。我就問陪同我的參謀:需要改期嗎?參謀說:沒有接到通知啊?沒有辦法啦,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只有講。我平時講課全是坐著講,那時陳立夫講課都是站著講。當時講的是《中庸》,講演結束後,參謀告訴我,蔣總統也聽我講課了。我當時很意外,沒有看見老爺子啊,原來蔣介石在會場後面拉了個布簾,牽了根電線在幕後聽我講。

那次演講,南師特別強調:亡國尚可複國,若民族文化亡掉,中華民族將萬劫不復!在簾後聽講的蔣介石深為所動,第三天便找到手下,要求推廣文化復興。

當年11月12日,蔣介石又發表《國父一百晉一誕辰暨中山樓落成紀念文》,孫科、王雲五、陳立夫、陳啟天、孔德成等1500人聯名發起發起中華文化復興運動,1967年7月,正式成立中華文化復興運動推行委員會,蔣介石親任會長,邀請了錢穆等大批學者參與其中(包括南師),為保留中國傳統文化做了不少工作。

當時,蔣介石曾邀請南師主其事,卻被婉辭。南師一直說,在兩黨間,他只買票不入場。

後來,20世紀90年代初,大陸王震將軍、鄧力群先生等牽頭的中國國史委員會,曾邀請南師任副主任委員,也被他謝絕了。

南師說:抗戰勝利後,日本人不服氣,中國人不要日本人賠償,還把全體官兵送回日本。這就是道家思想:以德報怨。孔子也講:報怨以德。這就是中國文化,可惜後來只有一個人懂,那就是蔣老爺子,所以他要推行複興中國文化。

 

(四)

南師雖然沒有很高的學歷,按他自己的說法:充其量小學畢業。但是南師曾任過台灣多所大學的教授。

南師扳著指頭說:台灣有三所大學,都是個人辦起來的,了不起。一個是張其昀創辦的中國文化研究院,蔣介石讓他改名為中國文化大學,是台灣第一家私立大學。老爺子在支持他。一個是于斌辦的台灣輔仁大學,羅馬教皇支持他。第三個是陳誠創辦的中國醫學院,沒有人支持他,只有我在支持。

其實,初到台灣時,南師就在台灣航聯主席楊管北家的奇岩精舍給何應欽、顧祝同、蔣鼎文等一批文官武將講授過中國傳統經典,也教他們太極拳一類的運動強身健體。

1963年,南師開始在大學授課。

南師說:我最開始在中國文化大學講課,當時,楊麟的爸爸楊管北拿出20萬美金,搞了一個禪學院,張其昀想讓我當院長,被我拒絕了,後來讓我當教授,我勉強接受了。

後來,南師有詩《張其昀教授旅美來函》,其中有句蒹葭秋水倍思人為我最喜愛之句。

20世紀70年代,南師受聘於台灣輔仁大學。沒想到因為他講課生動受學生歡迎,竟然令其他教授課堂冷落。為此,他主動把課停了,最後還辭去輔仁大學教課職務。

南師認為,世界是圓的,曲成萬物,曲則全。所以為人處世,善於運用巧妙的曲線,只此一轉,便事事大吉了。因此,他主張處世要講藝術,要講求曲線的美。所謂曲者生存,就是從這裡開始的。

南師說:但是支持台灣輔仁大學的梵蒂岡教皇還恭維我是通天教主,別人一輩子都在恭維我,我是不敢當啊。

南師又沉思片刻說:在台灣的時候,國民黨四大元老之一李石曾先生是李鴻藻的兒子,他曾經送給我四句話:上下五千年,縱橫十萬里。經綸五大教,出入百家言。我一聽,這個五大教不敢當,受不起,我把他改為經綸三教。

南師笑了笑:可能你們不一定知道,李石曾還有一段與豆腐有關的龍門陣呢?

南師便給我們講了一個故事。

話說李石曾(1881—1973)是清同治年間軍機大臣李鴻藻第三子,教育家,故宮博物院創建人之一,早年曾發起和組織赴法勤工儉學運動。清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李石曾隨清政府駐法公使孫寶琦赴法學習。他先是在蒙塔日的協奴瓦農業學校學習,三年後以全校第四名的優異成績畢業,接著進入巴黎巴斯德學院學習生物化學,著重研究大豆。 1907年李石曾用法文寫成《大豆的研究》一書,其中介紹了中國豆腐,引起法國人的極大興趣。當時法國牛奶供應短缺,李石曾萌發了在巴黎開豆腐廠的念頭,邀同窗鄉友,在巴黎創辦豆腐公司。並於1908年回國招股,並到老家——河北高陽招聘豆腐工匠。

首批招用的二十多人,由後來被譽為梅蘭芳戲口袋的齊如山率領,乘火車經西伯利亞,最終抵法。中國做豆腐用的是石磨,可巴黎哪有此物?李石曾嘗試用鐵磨代替石磨,可鐵質過了水,發生氧化鐵,黃色鐵鏽混入白色豆漿中,怎樣做出好豆腐、賣出錢?

李石曾在極度困難中居然想出新方法,他摒棄舊法,利用酸性作用的化學方法,製造新法的中國豆腐。 1909年初,中國豆腐公司在巴黎西北郊的拉卡萊納戈隆勃正式投產,工廠經理便是齊竺山。開業當天,李石曾率隊四處派發豆腐營養宣傳單,巴黎人稱他為豆腐博士。

1909年6月,孫中山先生到豆腐工廠參觀,對於李石曾以科學態度研究和製作豆腐的思路頗為讚許。

後來,孫先生還在《建國方略》書中對巴黎豆腐公司還有專門論述:近年生物科學進步甚速,法國化學家多偉大之發明。巴斯德氏發明微生物學,以成生物化學;高第業氏以生物化學研究食品,明肉食之毒質,定素食之優長。吾友李石曾留學法國,並遊於巴氏、高氏之門,以研究農學而注意大豆,以與開萬國乳會而主張豆乳,由豆乳代牛乳之推廣而主張以豆食代肉食,遠引化學諸家之理,近應素食衛生之需,此巴黎豆腐公司之所由起也。

至於李石曾的豆腐工廠,結局卻並沒有當初預想得那麼美妙。法國人第一次見到又白又嫩的豆腐,確實都覺得稀奇,爭相購買品嚐,但畢竟習慣和口味不同,隨著時間的推移,購買的人漸漸少了,只靠當地為數不多的華僑捧場,自然生意越來越差,生意蝕本,不久就只有關門歇業。

最後,南師笑著說:國平,這個故事你沒有聽過吧? 

第十八章 五百年來第一人

(一)

從南師口裡,早就知道他與朱清時先生關係深厚了。

2012年7月底至8月初,朱清時來到了太湖大學堂。朱先生是四川彭州人,彭州與都江堰接壤,直如一家,可謂相當親近。

朱先生謙虛平易,溫文爾雅,大有古君子之風,與先生的交流,自然是用家鄉的語言最妙最過癮。

南師說:國平,這下好了,朱校長來了,你們終於見到老鄉了。

朱先生說:早就知道國平了,他來給老師寫傳記,很好!

我最早知道朱清時先生乃是南方科技大學創辦之時,作為我國高校教改的試驗田,南科大曾引發過國內關於高等教育改革的一場大討論,歡欣鼓舞者有之,痛心疾首者亦有之。作為一個關注教育的人,五年來,我一直在關注這所學校,關注朱先生。

南師說:朱校長哪裡僅僅是一個教育家,他還是一位了不起的大科學家,對物理和禪學都有精深研究。

南師曾多次在飯桌上對朱校長說:你的校長任期滿了之後,希望你能多抽點時間,用科學的方法寫一些傳統文化的科普文章,這很有價值。

這段時期,我經常與朱先生見面,因此談到了很多問題,朱先生說:據我所知,海內外想給南老師寫傳記的人至少有兩三百人,都是大名鼎鼎的作家、學者,包括南老師身邊的一些文筆非常好的學生。南老師讓你來寫傳記,你要珍惜。

在閒談中,朱先生反覆地說:南老師是最近五百年第一人。

(二)

關於新三家店的說法也是在飯桌上聽南師講的。

南師說:關於儒、釋、道三教的功用,我倒有一個比喻:儒家像糧食店,絕不能打。否則,打倒了儒家,我們就沒有飯吃——沒有精神食糧;佛家是百貨店,像大都市的百貨公司,各式各樣的日用品俱備,隨時可以去逛逛,有錢就選購一些回來,沒有錢則觀光一番,無人阻攔,但裡面所有,都是人生必需的東西,也是不可缺少的;道家則是中藥店,如果不生病,一生也可以不必去理會它,要是一生病,就非自動找上門去不可。

在座的人聽了哈哈大笑。

南師說:我還寫過一副對聯,有點意思,念給你聽聽:

佛為心,道為骨,儒為表,大度看世界;

技在手,能在身,思在腦,從容過生活。

南師嘆了口氣,又說:還可以加幾句:三千年讀史,不外功名利祿;九萬里悟道,終歸詩酒田園。

一次,南師說:國平,你可以跟朱校長多擺一下。

於是,我跟朱先生約定,8月2日上午,我做一個他的訪談。我們在七號樓的茶室裡,一邊聽著孔雀的鳴叫,一邊交流與南師有關的話題,從上午10時35分一直談到11時52分。

今天,我想把這篇訪談全文錄入本書,因為朱先生所談,既有許多大家很少知道的南師經歷,又有許多佛學與物理學相通的共識,還有許多南師與其他學者之比較,對南師學生、讀者和當今科技工作者都會有所裨益。

朱清時:我先給你看這把扇子,這上面寫的是:一日清閒自在仙,六神和合報平安;丹田有寶休尋道,對境無心莫問禪。這是到峨眉山去之前,劉正成寫的,背面是劉正興畫的峨眉山。

王國平:這種情況很少見,兩兄弟,一個寫字,一個畫畫,都是大家,而且書畫合璧,非常難得,值得珍藏。朱校長,我想先請您談一下您的學術背景。

朱清時:我在大學時期是學核物理的,文革中間的1968年,分到青海山川機床鑄造廠當工人,當了5年工人之後,在青海的一個研究所工作,那個研究所是搞化學的,從此以後,我就變成了一個化學家。有幸的是,文革中間,胡耀邦他們組織中科院一些重大課題,追趕世界先進科技動向的時候,當時全國的科研院所全都癱瘓了,只有青海的還活躍著。所以從1974年開始,我們就開始做重大科技項目,一年後,我做了這個項目的負責人。改革開放之前的1977年,就決定了第一批送我出國,1978年在浙江大學學英語,1979年到美國去了,後來回國後在大連化學物理研究所,1991年當選院士,當時還叫學部委員。 1994年調到中國科技大學,1996年開始當副校長,1998年開始當校長。你知道,我現在在南方科技大學,當校長。

王國平:作為一個搞化學、物理研究的科學家,你是什麼時候開始接受傳統文化熏陶和訓練的?

朱清時:很小的時候,我就開始接受傳統文化,我父親朱穆雍是華西協和大學畢業的,學社會學的。解放後,社會學被認為是偽科學,所以後來我父親被分配到財政局當會計,一直被埋沒,再也沒有搞過社會學。我有一次把一本《中國名人大辭典》給他看,裡面有很多人都是他的同學,他非常感慨。他主要是錯過了一次好的機會,當時華西是教會學校,準備安排他們班七個人去美國留學,但那時,我母親已經生了我兩個哥哥,家裡就不希望他去,就到處活動,幫他在省財政局謀了一個職務。一解放,他就變成了國民黨政府工作人員,就不再被當作知識分子,這是一步錯棋。但是他的一生非常喜歡文學,喜歡中國傳統文化,所以我從他那裡受到了感染,儘管我學理工科,但是我內心深處和他一樣,熱愛中國的傳統文化,就如這把扇子,代表了當代的中國藝術。這是我人文科學的背景。

王國平:你第一次接觸南老師的作品是什麼時候?

朱清時:我第一次見到南老師是2004年。我以前也沒有接觸過他的作品,因為一直在搞理工科,到我當中科大校長時,內心就起了一種願望,就是中國社會需要一種信仰來支撐。我看現在的學生和我們以前不一樣,跟過去我們當學生的狀態不一樣,我們以前讀書的時候,心中有一種信仰在支撐,所以學習和自己的個人修養很容易(被)教育和提升。現在的學生很難了,主要是因為他們沒有信仰支撐。所以那個時候,我對中國佛學有了一種發自內心的尊重,佛學不管怎麼樣,它教人行善,它教人畏懼因果,對社會是一件好事。我自己是一個自然科學家,我也很想把現代自然科學發展的各種成果與佛學當初預言的自然界的各種情況兩者聯繫起來,做一個對比,所以我就去拜訪南老師去了。有人給我介紹說,南老師可能是,不僅是中國傳統文化,而且是佛學最高水平的代表,那個時候我還沒有真正讀過南老師的書。 2004年,我就去上海拜訪南老師去了。

王國平:當時是誰陪您去的?

朱清時:是中科大的一個教授,他跟南老師很熟悉。從那次見了南老師之後,我突然就發現,我們社會中還有這樣一個人,他對古今的了解可以說沒有人可比,沒有人可及,他的智慧從我們這一代人來看,只能仰視,他隨口而出的這些詩詞和佛學的偈頌,這些東西對我們來講都是高深莫測的。自從這次見面以後,我心中就有一個願望,像這樣一個,已經再也找不出第二個智慧的老人啊,見一次就少一次,我不能失去這個機會。

所以從那一年開始,我一有機會就到他這裡來。 2004年7月下旬,我應他的邀請,以中科大和太湖大學堂(籌)的名義聯合舉辦了一次認知與生命科學的研討會。在太湖邊的一個酒店裡,為期10天,圍繞認知科學與生命科​​學的主題,結合傳統文化和現代科學做了研討,這次課程有錄像在。

從那次研討會以後,我就發現了南老師的另一面,其實他這個人啊,是非常尊重科學的,他儘管對佛學了解很深,但是他始終相信科學和佛學是一回事,因為佛學跟科學都在解釋宇宙,只不過用不同的方法而已,他認為佛陀釋迦牟尼當時講經的時候,是設法用當時科學的最高成就來講的,他的《楞嚴大義今釋》等都是用了當時最高的科學成就來講,他相信佛陀生在當代,一定會用當代最高自然科學成就來重新講經,他一直這樣看。

這次會把我、南老師與太湖大學堂緊緊聯繫在一起。這次會之後,我就發現了我一生的一個目標,就是把自然科學和佛學深奧的道理比較起來,看看中間有多少地方能夠有聯繫。

我們共同的願望是,希望參考佛學等傳統文化,開闢自然科學研究的思路與方法。同時,用自然科學去解釋佛學的道理,啟迪大家的思維與反思。這樣呢,能夠便於把佛學的真實道理重新在社會上普及,現在的社會信仰佛學實際上有一種畸形,等於所謂的求神問佛,就是自己買很多香,堆很多錢,去賄賂佛菩薩,這種功利心太強了。在那之後,我到這裡來,南老師也給我們講過多次經,講過《成唯識論》《楞伽經》,這是最接近自然科學的了,講過《楞嚴經》,講過《達摩禪經》,這都是我自己親耳聽過的,還講過好些,因為我沒有長時間在這裡,錯過了。可以從整理的中間看出一部分,大多數都沒有整理出來。那個時候,幾年前,南老師風采迷人,他這個人精力充沛,記憶力非常好,每次都是一講就是兩三個小時,說兩個小時,實際上都延長到三個小時,而且有的時候是上午、下午、晚上接著講,隨口就背誦很多詩詞歌賦和偈頌,這讓很多年輕人吃驚。

王國平:對啊,我第一次見南老師的時候,南老師曾說,朱清時的名字就是從一首詩中來的,他隨口就背出了杜牧的那首《將赴吳興登樂遊原一絕》:清時有味是無能,閒愛孤雲靜愛僧。欲把一麾江海去,樂遊原上望昭陵。

朱清時:我第一次來的時候,他聽到這個名字就跟我講起了這首詩,在我一生遇到的人當中,這是能夠如此的唯一一人。我自己當然知道這個名字怎麼來的,這是我父親告訴我的。此外沒有人知道清時有什麼典故,唯有他,第一次聽到我的名字,就想起了這首詩,馬上就說出來了。這兩年,他勞累過度,操心太多,身體變差了,尤其眼睛不太好。這幾天,你看我都不怎麼打擾他。

王國平:能有機會經常聽老師講課,您這十年是非常榮幸的。

朱清時:對,所以我很慶幸。過去十年,我抓住了機會,就是沒有能夠聽他每一次講課的機會,從跟他接觸中間,受到了很多感染和影響,特別是佛學,我這十年比過去進步了不知多少。我現在比較清楚,佛學確實如南老師說的,當初是當作一門科學來研究的。但是佛學研究不是用近現代自然科學的方法,近現代自然科學的方法是從培根他們開始的,是用實驗來驗證真理,就是任何真理必須通過實驗來驗證,這個實驗不管誰來做,只要程序一樣都會做出一樣的結果,然後再加上亞里士多德開始的形式邏輯和推理,這兩者結合起來,就是現代科學的註釋。但是佛學不是,佛學沒有用外部實驗的方法,佛學用的是身心內在實證的方法,實證是每個人靠自己的感悟和直覺去證明。直覺這個東西啊,實際上是人類認知世界的另一種方法,是很有效的。只不過現代的人直覺越來越少,因為依賴外在的東西太多,雜念和慾望太多。就像大家都過分依賴於計算器和算盤一樣,心算能力越來越差。

王國平:中國過去幾千年都依賴於直覺。

朱清時:都靠直覺,在釋迦牟尼那個時代,人的直覺一定比現在人強得多,就像我年輕時候的心算能力比現在年輕人強得多一樣,那個時候連計算器都沒有,所以你要算什麼東西,包括很大位數字的乘法,都要靠心算,現在連1位數的乘法都要計算器,所以大家心算能力都退化了。一樣道理,現在啊,因為科學的發展,大家都藉助實驗來驗證東西了,很少再用直覺的方法了。第二個呢,直覺的方法是靠內心通過很強的感悟能力來認識事物的。直覺的方法要認識好的話,人一定要很安靜,使你的內心沒有噪聲。大腦是思維借助的一個工具,也如同存儲數據的硬盤之一,它就像一個超導體一樣,超導體就是導體電阻變為零的時候,這時候大腦的電場特別強,一點很小的信號都可以捕捉住。所以,我相信,在釋迦牟尼時代,他們的心與大腦極為安靜,就像我們看到的超導體一樣,所以能夠捕捉到很多我們現在看來高深莫測、神妙難以理解的現象。比如他們認為宇宙是怎麼產生的,人是怎麼產生的,各種唯識的理論,都是他們靠直覺和心身實證得出來的。南老師是對的,釋迦牟尼和他的弟子們研究佛學,是當作科學一樣來研究的,他們追求的是宇宙和人生的真理。非常有意思的是,我們現在用自然科學的最高成就認識到的宇宙,和釋迦牟尼佛經中他們所認識到的宇宙做一種比較。我這十年,我在廟港,在南老師身邊,請教他的問題基本上就主要圍繞這個中心。我這一生,發表過的研究論文有300篇以上,只有一篇文章現在影響最大,就是《物理學步入禪境》這篇文章,廣為流傳,影響很大,以至於國外有些人認為我是佛教徒。看到我在創辦南方科技大學過程中的種種艱難險阻,南老師由開始的支持,逐漸變為反對,他希望我集中精力,寫科普文章,可以更廣泛地影響社會,培養普羅大眾的科學素養,在民間撒下科學研究的種子。我想等我把南科大的工作做完,我會做我這一生中間的最後一個使命,寫科普文章,我不會牽強附會地去比較,而是想把自然科學的最新成就,原汁原味地寫清楚,凡是有文化的人都能看懂,又可以把佛學所講的宇宙和人的事情做一些對比。

王國平:我想,您可能與季羨林、任繼愈等有些交往,我想听聽您對這些大師的看法。

朱清時:這麼說吧,現在南老師對佛學和佛經的理解水平,國內找不到任何人可以與他相比,比如我以前跟他學過《成唯識論》,現在我正在讀《瑜伽師地論》,這兩部經書都是玄奘法師主持翻譯或總結的(《成唯識論》是玄奘法師匯集總結印度唯識十大論師觀點的著作),當時是用唐代語言,而且玄奘法師是用直譯的,唐代的人看起來就很吃力,現代人就更吃力啦。可是南老師會給你講得深入淺出。再比如,有很多佛經的語言都是唐代的語言,現代人如果望文生義的話,就完全搞錯了。比如《楞嚴經》中的覺海性澄圓,圓澄覺元妙,其中兩個字元妙,很多人看到這個元字,就以為是元始的、元創的、元初的、元本的,南老師一講就懂了,當時為了避諱唐玄宗名字中的玄,而將玄妙的玄字改成元代替,一說玄妙,大家都知道了。

王國平:南老師是大智慧。

朱清時:對,這種事情誰會知道,只有南老師的大智慧,結合現代的知識來深入淺出地闡釋經文,人們才可以理解。我還可以舉很多例子,我相信,近代很少有人能夠像他這樣對佛經有如此深刻的理解。

王國平:其實,南老師的學問遠不止於佛學,儒、釋、道三家學問在他身上真正實現了融會貫通。

朱清時:釋、儒、道。他最重要的著作是《論語別裁》,大家對《論語》理解得比較多,只不過南老師是站在一個更高的高度來理解它。對佛經理解的人就很少了,他給我們講《達摩禪經》,也是一樣,那是晉代的語言,都是五字一句的偈頌,一般的人,特別是沒有修證過的人很難理解。我相信中國找不出第二個人能把這個經理解得這麼深刻,所以我做了很多的筆記,我想的是再也沒有人可以解釋得這麼好。你也知道,現在中國的佛教界也比較亂,所以我後來有一個發願,就像你寫的一樣,我就是想把四川佛教界的青年領袖們,請一些來,在南老師這裡得到一些感染,至少得到我的感受,知道佛經難在什麼地方,知道應該從哪裡入門去學習它,結果我只把宗性法師請過來,還有好幾個我都請過,結果都是這個事那個事,沒有來。你也知道,到這裡來,也不容易,所以都沒有成行。以至於我這次到峨眉山去,我見了他們的文物局長、博物館長,他也知道我的努力,我在峨眉山、樂山等大寺院,請他們的住持去,都沒有去,他也覺得不好意思。

王國平:他們錯過了這種千載難逢的機緣啊。

朱清時:對,他們沒有意識到這個事情的重要性,他們現在完全能對付,因為現在的佛家都停留在表面,大家都是拜拜佛,說兩句偈子,信眾都對他們很佩服了。現在有誰能夠把一部經講透講到底啊,很少了,沒有人能及了。造就南老師這樣的高度有幾個原因:第一,他本人是個天賦很高的神童,很年輕的時候,智力就很高,在溫州地區是很有名的神童。第二,他十八九歲就入川,當時,全國文化界人都在四川避難,所以用他的話說,本來他只能仰視的人,現在都可以做朋友了。他從他們這裡學到了很多,而且,也有很多條件,比如這些人帶來了很多經書和資料,很多人一輩子都沒有這種機緣。都是天造就的,這些條件要同時具備的機會太少了。第三,他在四川很快就厭倦了當官,他曾經做過少將參議、中央軍校政治教官。他在當政治教官之前,有一段歷史很重要。那就是他在涼山屯邊墾荒的歷史,這一段相當精彩。他1937年入川後,曾經餓飯,沒有飯吃,當時他住在一個廟子裡,廟裡的和尚是彭州人。這個和尚出家前很有才,和地主的女兒戀愛了,可是受到家庭的阻撓,後來兩個人就私奔了,不久就被地主家的人抓回去了,抓回以後,就把女的活埋了,男的就痛不欲生,既想復仇,又想自殺,都沒有成功,後來經人勸說,他就拋棄紅塵出家了。出家之後,他的母親就跟著他,服侍他。這個時候,南老師正寄住在廟裡,所以這個母親既服侍兒子,也做飯給南老師吃。所以南老師一直很感謝這對母子,後來,大陸開放以後,南老師要報答恩人,首先要找的就是這兩人,一直沒有找到,這段往事是南老師最刻骨銘心的事情。還有南老師在到中央軍校之前,曾經在大小涼山地區領導一個大小涼山墾殖公司,他自任總經理兼自衛團總指揮,也就是司令官。這個隊伍裡有土匪、軍閥和招募來的兵,他確實有這種才華,二十多歲就當司令,自稱北漢王,那個萬人矚目服從的滋味很迷人,但他很快就警醒了。後來,南老師認為這條路不可為,就放棄了兵權,掛印而去。此後有一段時間曾經很潦倒,跟隨他的兩三個人中有人生病了,大家錢花光了,沒飯吃。南老師就到一個報社去找工作。那個時候報社很小,總編輯說:你能來幹什麼?南老師:我能打掃衛生。總編輯說:那你做做看。他就做衛生。總編輯看他的氣質,判斷他是讀書人,就講出來,請他寫篇文章,一看,寫得不錯啊,就留下來,不做衛生了,做了真正的編輯,他熬夜的習慣就是由這個時期的工作習慣而來的。後來,溫州同鄉張沖(張淮南)介紹他到成都中央軍校(黃埔軍校後身)學習,然後任政治教官。

王國平:這一段,目前很多公開的資料上很少提及,因為大家都不知道這段往事,最多就引用南老師的幾首屯邊詩。

朱清時:這一段歷史既精彩,也很重要。我要說的是,像他這種機會在和平時期哪裡有啊?二十多歲就當少將,當司令,這種經歷誰有啊,不可能啊!只有大變亂時期才有。後來,南老師到峨眉山閉關三年,閱讀《大藏經》。下山後,他在樂山張懷恕家裡住了一段時間,閱讀《永樂大典》和《四庫備要》。像他一生遇見的這種機緣很稀有,他古文功底很好,當時四川遍地都是高人,然後又能讀到《大藏經》《永樂大典》《四庫備要》,想請教人也很容易。還有1949年後,他去了台灣。而國內的學者經歷了一二十年的****,還搞什麼學問啊,自保都有問題。從鎮反、批胡風、反右、文革……很多資料都燒了,誰去看?所以說,你說像季羨林這些學者,我們不說天賦,就是機遇他們也沒有南老師多,他們幾十年時間在時代變亂中就荒廢了。

王國平:他們幾十年時光都在反省、檢查、批鬥中度過。

朱清時:所以,我們很珍惜他們,是因為像他們這樣的學者太少了。但是,南老師在台灣,很多重要的經典都可以讀到,很多大學者也雲集台灣,很多書和資料都能接觸到,這樣,他比內地的佛學家又高了一籌。加上他的性情,他一生不從政、不當官、不去惹閒事,潛心學問,所以沉澱到現在,我想可能是千古一人了。當然,我們不說跟春秋戰國時期的老子、莊子相比,但是至少五百年來沒有過這種人。中國有很多天資跟他差不多、機會跟他差不多的人,但是心不靜,因為太平時期都想當官,都想成就功名,所以呢,他可能是幾百年來第一人。他對儒釋道都有精深的理解,對儒家的理解,他是高人一籌,但對他還不是最重要的,他對佛學和佛經的理解,現在可能找不到第二人了。就在於佛經本身,很多是魏晉和唐代的語言,當時的人讀來已經是晦澀難懂,何況現代人,這需要非常深的學問才能解釋得非常準確。這十年我非常珍惜他講佛經的機會,他不講,別人都是望文生義,只有他講了,別人才會服。

王國平:我一直很尊崇季羨林、任繼愈他們,但是呢,我認為季羨林先生對國學研究不多,他主要方向是東方語言學,擅長的是吐火羅文、巴利文、梵文等,任繼愈先生主要研究的是世界宗教史,反而不以傳統文化見長。

朱清時:南老師就把這幾個學問貫通起來了。國學受佛學的影響很大,而中國的佛學又受中國的國學影響很大,老莊等影響了中國的佛學,才產生了中國的禪宗。道家更是如此,道家沒有統一的理論,但是其修行方法和理論跟佛學、老莊更有關係。所以中國的儒釋道融合在一起了,季羨林、任繼愈都是大家,但是第一,他們不是神童,特別是季羨林自己就很老實,他不認為自己天資高,他靠的是苦學。任繼愈先生在紅塵中工作太久,他自己就說,他不信佛,也沒有任何宗教信仰,這樣再來研究佛學很難。佛學是這麼一個東西,我剛才說過佛學研究方法是直覺與實證,當這種修養到達一定深度以後,你才能明白很多事物的真相是什麼。你修養沒有到的時候,再精彩的講經,你也會把它當作噪音。這一點跟自然科學正好相反。 

第十九章 一百年來春夢痕

(一)

從 7 月 30 日至 8 月 1 日,南師連續三個晚上跟我們講中國百年社會發展的七個突變,徹底顛覆了我的歷史知識。

南師在講課中,多次以我和朱清時先生為例,講課形式多樣,生動有趣,並不斷地說:你可以問問題,問你想問的問題。

南師多次說:中國一百年來,誤就誤在七個突變上。

南師說,在講之前,我先談談易經變數與社會變革。

 

(二)

關於易經變數與社會變革,南師如是說:

孟子講過一句話,叫五百年必有王者興。我過去在台灣時,陳立夫講孔學會的時候,讓我講,從周公以下到孔子,五百年一個階段,五百年一個階段,到現在已經第七個五百年了,中國文化的演變,這是歷史人文發展的一個唯時史觀。唯時史觀既不是唯心的,也不是唯物的,以中國文化講,唯時史觀是自然發展規律。

唯時史觀在中國,誰最先提出來?孔子。

大家都不知道,這麼多年來幾乎沒有人提過。

這是孔子在寫《易經》序言的時候提出來的,易經有十翼,中間有兩篇序言《繫辭上下傳》,這個序講什麼呢?講宇宙的發生,無極生太極,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像生八卦,每卦演八變,八八六十四卦,為什麼要這樣排列?一個方,一個圓的?這跟物理和宇宙論都有關係了,這是本體論。孔子在《序傳》中,講八八六十四卦的秩序,為什麼會這樣排列呢?這個你們不會背啦。乾三連、坤六斷、震仰盂、艮覆碗一卦一卦地排列下來。為什麼是乾卦、坤卦、震卦?所以他寫序卦,六十四卦排列的秩序,是講地球的物理變化,也是講人文的變化。上經的三十卦的序言講人文社會發展的演變和輪迴,必然這樣變,不是偶然,不是假設。如果講科學,這是科學的必然,上經的三十卦代號(就是秩序),物理的道理也一樣,物理的發展,聲光電都一樣,聲學、光學、電學、化學等莫不如此。下經三十四卦就講生命,講人生,有男,有女,有陰,有陽,有萬物。由男女生命變成家庭,變成人生,子子孫孫,生命的輪轉變化。

《易經》這本書為什麼叫易經呢?

它有三個內涵:一、變易;二、交易;三、簡易。 《易經》這三易的變化,講人文、物理的世界,基本的物理變化,一定變,地球的發展隨時隨地在變、分秒必變,這個世界上沒有不變的東西。後來佛祖釋迦牟尼提出來一個名字,叫無常,地球上沒有永恆不變的東西,沒有不變就叫無常,就是必變。

變易的中間有交易,叫互變。內有變易就有互變。這個原理看起來簡單,學問卻高深無比。

然後明白了,悟道了,得道了,就是簡易,簡單明了,很簡單,沒有那麼複雜。後來中國人有句土話叫容易。知道變通,就是知道變化,應用變化。

講到唯時史觀,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那就是漸變和突變。

比如你問我悟道是頓悟還是漸修的。那麼這個頓悟,就是突變;那漸修呢,就是漸變。

突變一定是由漸變來的,漸變要有成就,一定是突變的。

比如拿鋸子鋸木頭,一下一下地鋸,是漸變;最後一鋸把木頭鋸斷了,就是突變。又比如你寫文章,一個字一個字地寫,就是漸變;當你完成一段或者一章時,你就實現了突變。

沒有漸變就沒有突變。漸變是因,突變是果。

一般人認為頓悟不需要修出來,不對!一定要漸修修持到家才能頓悟。修持到家而不能頓悟,前面的努力就沒有結果。

 

(三)

南師說:講完了易經的變數,你才知道,社會變革是怎麼回事。依我看啊,中國的命運,推翻滿清到現在,101 年了,我今年 95 歲了。我們現在來談,推翻滿清至今中國一百年的問題就出在這七個突變上。我們先講第一個突變。

南師用了三個小時,講第一個突變。

 

【一】

我們國家從滿清末年,從同治、光緒期間開始思變,當時的形勢是不得不變、非變不可。我們國家開始變化在同治時期,那個時候有個機構叫同文館,就開始翻譯西方的東西,同譯文化。現在大陸和台灣還有編譯館(局),但西方文化並沒有介紹過來多少。

因為中國人的翻譯都是二手貨。比如科學,我們把它翻譯為格物致知。又比如經濟學,我們翻譯為經綸濟世之學。

中西文化的交流,可以用晚唐詩人司空圖寫的《河湟有感》一詩來比喻:一自蕭關起戰塵,河湟隔斷異鄉春。漢兒盡作胡兒語,卻向城頭罵漢人。

第一個突變的漸變就從這時候開始了。

因此,從同、光開始,就開始思變,當然中間又發生了太平天國、維新變法、康梁事件、保路運動,南方人開始抬頭了。

 

【二】

孫中山也跟洪秀全一樣,接受了西方文化,起來革命。

他是香港學西醫的一個醫生出身。一個人也沒有,一分錢也沒有,一杆槍也沒有,一顆子彈也沒有,一個黨羽也沒有,就是一個光桿司令在鬧革命。

自古就有天下未亂蜀先亂,天下已治蜀後治之說。 1911 年 6 月 17 日,川漢鐵路公司在成都召開股東代表大會,會上宣布成立保路同志會,並通電全國。 9 月 7 日,四川總督趙爾豐製造了駭人聽聞的成都血案,8 日,保路同志軍進圍成都,附近州縣群起響應,數日之內,隊伍發展到二十多萬人,形成了群眾大起義的局面。 25 日,同盟會員吳玉章、王天傑等宣布榮縣獨立,這是辛亥革命時期革命黨人最先建立的革命政權。

四川的保路運動直接促成和影響了武昌起義的提前爆發,點燃了推翻滿清的導火索。

第一個突變要開始發生了。

清宣統三年(1911 年),孫中山當時還在海外,到處流浪。美國人不理,英國人也沒有幫忙,突然出現武昌起義。突然!可以說是一槍走火了,啪,打響了,武昌起義爆發了,這是第一個突變。措手不及。

現在該選總統了,總統選誰啊?全國上下都是空的。因為孫中山當時還沒有回國,他還不知道武昌起義。武昌起義時地方帶兵的是黎元洪,躲著不敢出來,從床底下拖出來的,大家只好讓他來做臨時大總統。這就好比一個暴發戶,一毛錢沒有,突然到上海做起大老闆來了。當時,黎元洪躲在床底下,一身發抖。不肯幹,這個臨時大總統太靠不住了。

所以,孫中山趕回來已經是後來的事了,只好在南京成立臨時政府,擔任臨時大總統。注意啊,這是臨時大總統,不是全國的,也不是代表國民黨。一個突變誤了中國了。

 

【三】

孫中山呢?口誅筆伐,一本《三民主義》,再加上《建國方略》和《建國大綱》,他這個臨時大總統,就像南北兩個政府一樣,還沒有協商好,亂七八糟。這個時候列寧還沒有回到俄國,還沒有蘇聯。這是一個突變。

然后孫中山又到北京,與袁世凱商量,臨時大總統退位,請袁世凱擔任正式大總統。共同商量國號為中華民國,為突出共和,那個時候的國旗是五色國旗,五個顏色:紅、黃、藍、白、黑,代表了漢滿蒙回藏五個主要民族,體現五族共和。

袁世凱是僥倖得天下,華盛頓也是僥倖得天下的。

我們鄉下人有個古話:李闖王打天下,順治皇帝端熱鍋。李闖王打了天下,崇禎皇帝在煤山上吊死了,明朝三百年天下就這樣一個突變結束。結果孤兒寡婦——清朝孝莊皇后帶著十幾歲的順治皇帝和幾十萬人入關,順治皇帝端了熱鍋,把明朝的熱鍋端走了。不過,他很不錯,進京後,大禮祭拜崇禎皇帝。

袁世凱命不好,假如他沒有野心,不去聽兒子的話,當那個皇帝,就真的變成美國的華盛頓了。偏偏袁世凱糊塗吶,受大兒子的影響,要做皇帝。於是,麻煩來了,就有蔡鍔從北京回到雲南,出兵討伐,提出護法運動,保護憲法!

袁世凱才知道上了別人的當。已經宣布了叫什麼洪憲元年,這可好,還不到一百天,吐血而死。

 

【四】

袁世凱一死之後,天下就跟著亂了,他的學生、徒弟、保定係統的、北洋系統的等等,開始了軍閥割據。民國初年至 1927 年換了好多總統,黎元洪、馮國璋、徐世昌……從孫中山到張作霖,17 年 15 個總統,都很短命。鬧了很多年,鬧得一塌糊塗。

實際上這段時間,北京在幹什麼呢?在鬧一個問題,一百年都沒有搞清楚。一個民主的國家,推翻了帝制,這幾個總統換來換去,都是短命的,都是光桿總統,經費哪裡來?都靠借外債,借來幹什麼,收買國會的議員,那個時候沒有什麼立法院啊,只有議會。議員都是中國滿清的遺老,乃至革命黨的名宿,待遇都很高。那個時候待遇高到什麼程度,當時大學名教授一個禮拜上課不到六個鐘頭,工資是 300—400 個銀元,公務員大概是 200—300 個銀元,部長階級的 200—300 個銀元,在四川、浙江、江蘇,農村最好的是水田,沃土啊,一畝水田才不到 100 個銀元。

那麼借外債幹什麼?收買議員。講個花邊消息給你聽。這些議員在北京舒服得很啊,常在妓院裡吃花酒。就像現在的應酬啊,老闆動不動就請吃幾萬元一桌的大餐,全國每年多少萬啊,心痛!當年就這樣,有什麼心痛啊?記得當時批評現實的一首詩這樣寫道:燕市誰收駿骨才,昭王愛士亦堪哀。纏頭一擲中人產,浪築黃金作債台。春秋戰國時期的燕王,想體制改革,振興國家,就要招賢納士,他問手下的謀士:誰是人才啊?謀士郭隗告訴他:燕王,你要招攬天下人才,古時候有千金市馬骨,用一千斤黃金,來買一匹千里馬的骨頭,把它供養起來,全國老百姓看見了,真的千里馬就會來。當時中華民國的總統就是靠借外債,來收買那些滿清遺老、革命黨名宿擔任議員。

整首詩說,燕市誰來收買千里馬的骨頭呢?昭王熱愛人才的故事也非常悲哀。每次去妓院吃花酒,一吃幾十萬,纏頭就是給妓女的小費——給你梳頭用的,吃花酒時賞賜給一個妓女的小費就相當於一個中產階級的財產。這些錢哪裡來?都是向外國人借來的。

 

【五】

袁世凱下台後,孫中山已經鎩羽而歸,回到廣東。

此時,全國各地的軍閥,就延續了以前的單槍匹馬,割據城池,佔住地盤。哪個要做總統?不知道,等候機會吧。這就分封割據了。

這個時候的國家之亂,各路英雄,霸占一方,比《三國演義》,比《東周列國志》都還要熱鬧。四川一省的軍閥各自霸占一方,劉湘還沒有出來,第一個督軍是尹昌衡,雲南的督軍是唐繼堯,山西的督軍是閻錫山,廣東的陳炯明,廣西的李宗仁,西北有馬步芳,東北有張作霖,湖北、湖南、中原是吳佩孚,山東是張宗昌……當時四川最亂,軍閥混戰,把規規矩矩的老百姓的稅已經收到了民國一百年後,從來沒有這麼亂。

當時,孫中山領導的國民黨躲在廣州,誰也不想理他,名義上誰都是國民黨。這個時候太亂了。中國當時的故事,都在《三國演義》《水滸傳》裡面轉。這些軍閥都是僥倖,時勢造英雄。

 

【六】

這個時候天下之亂,全國上下都知道亂,可是國民經濟依然穩定,老百姓的生活還是安定。這一點,很奇怪啊。

當時,全國通用的銀元都是袁世凱的頭像,叫作袁大頭。你看中國,滿清買鴉片,跟外國賠錢又賠了那麼多,還是很富有啊。那個時候,一塊大洋,可以換 10 角或者 12 角,一角可以換 30 個銅板,一個銅板可以買一個雞蛋,銅板下面還有銅錢,方孔的,作分用。

那個時候,教授們出門,一個黃包車,人工拉的,腳下一個鈴子,看見前面有人了,拉一下,丁零零,別人一看:哦,教授來了。兩邊趕緊讓開,氣派、威風之大,這個氣派不是官府給的,是大家對老師的尊重。

所以當時的中華民國,是政治上亂成一鍋粥,社會經濟卻相對穩定和平靜,老百姓日子相對比較安定。

 

【七】

到了中華民國六年(1917 年),列寧回到俄國推翻了沙皇,建立了以俄國為主的、周邊這些小國聯合起來的蘇維埃聯邦政權,成立了世界上第一個共產主義國家。

中國一看,徹底傻眼了。

列寧和孫中山本來都曾在國外流亡,在英國的時候,兩個人還是好朋友,在圖書館認識的。後來有本叫《孫總理倫敦蒙難記》的書就寫的這些事。孫中山碰見列寧後,知道大家都志同道合鬧革命,成了朋友。後來孫中山在沒槍、沒錢、沒人的情況下,口誅筆伐,把滿清推翻了。

列寧比孫中山的革命成功還遲了幾年,可他的威風大啊,五年一計劃,五年一計劃,國家發展得非常快,這下中國更亂了。

 

【八】

推翻滿清已經六年了,孫中山的臨時大總統也下台了,中華民國影子都沒有了,孫中山在廣州成立了大元帥府,他還是一無所有。可憐的號稱國民政府,變成屈居廣東的一個小政府了。沒有地盤,廣東是陳炯明的地盤,孫中山的大元帥府在廣東站得住嗎?站不住!

1922 年 6 月1 6 日,陳炯明為了征收商稅的問題,跟孫中山因為錢的事,鬧翻了,炮轟大元帥府,叛變了革命。

【九】

怎麼才能了解國民黨,我認為,你徹底​​了解了太平天國,你就了解了國民黨。

為什麼呢?太平天國是廣西人起義,統統是廣西人,太平天國起義之地金田就是廣西桂平的地方,所以太平天國的首領全是說廣西話的,廣西話與廣東話不一樣。後來,太平天國打到了南京,建立了政權,上下左右統統是廣西話,連與廣西相鄰的廣東話都插不進去,外省人更插不進去。

說簡單點,太平天國它就是一個說廣西話,只有廣西人參與的小集團,怎麼能夠成大事啊。

所以,太平天國非失敗不可,它怎麼統一中國啊?

孫中山在廣州成立的大元帥府也一樣,以廣東人為主,又是另一個說廣東話的太平天國。所以,蔣介石跟著孫中山,加上後來的******,都很受氣的啊,他們都不是廣東人啊,不是廣東人,都進不了他們的那個核心圈子。

文化的統一包括文字和語言的統一。中國文字統一是在秦漢時期,這個功勞太大了。而語言統一,幾千年來,一直沒有實現,直到最近這一百年來,準確地說是五十年來,再說近點是最近三十年,語言才慢慢統一。這也是歷史文化的關鍵所在。方言保留可以,對研究歷史也有幫助,但是必須有全國統一通行的語言。

 

【十】

民國初年至五四以前(1919 年),中國為北洋軍閥時期,大家都沒有註意,袁世凱本來可以做一個開國總統。他偏要做皇帝,結果垮了。後面換了幾個總統,都很短命,下去了。

那個時候,要議會來支持好的總統,因此,幾位總統是誰,已經不重要了。這些議員既不是共產黨也不是國民黨,我籠統地歸納為前清遺老、少量民主人士和革命黨的名宿。

早在袁世凱時期,1914 年日本對德國宣戰,佔領德國在中國的全部租借地——膠州灣。 1915 年 1 月,日本向中國提出二十一條,袁世凱在 5 月 9 日,接受了其中大多數的要求,這個原本日方要求保密的協定,為新聞界所得知,並公佈該協定,激起了民族主義的情緒,使中國知識分子及民眾對日本以及賣國的政府強烈不滿,認為這是國恥,同時也引起了不少反日的活動,這種情緒在五四運動中進一步發展而發揮作用。

1919 年,徐世昌做總統時期,在巴黎和會上,以陸徵祥為代表的中國代表團外交失敗,引起了國內的強烈不滿。五四運動就這樣發動起來的,北京大學和北京法政專門學校等 13 所學校的學生鬧起來了。那個時候,北京法政專門學校的學生又懂政治,又懂法律,畢業出來都是要做大官的。

學生們開始遊行,痛打章宗祥,火燒趙家樓。所以說,五四運動是因為簽訂賣國條約和外交失敗,喪權辱國等事件引發的,不是為文化而起的,完全搞錯了。

這時候,北大是蔡元培做校長,我現在講真話,他也有問題。蔡元培留學歐洲,像他和魯迅都是紹興人,都是師爺傳統。其餘的如陳獨秀等是安徽人。蔡元培當時學的是美學,因革命黨推薦,就做了校長,然後起用年輕人,比如胡適之,二十多歲,從美國回來,美國人有意培養他來把中國文化搞壞,當然北大老的文化與新的文化鬥爭這些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陸徵祥這段故事,導致了五四運動的爆發。

那時四川的知識分子,被四川的軍閥困住,還沒有鬧出川呢。浙江人看四川人就是簍裡的螃蟹。裝在魚簍裡,自己在咬自己,把自己的膀子都咬斷了,這麼一個局面。

古時候有兩句話,群雄割據,逐鹿中原。當時四川還關起夔門在亂,是群雄割據,逐鹿成都。抗戰之前,我進四川的時候,看到路上很多死人,很多都是餓死的。我問:四川是這麼富饒的天府之國,怎麼回事呢?四川人說:你不知道呢?中華民國一百年的稅都收了,都收光了。

 

【十一】

五四運動是民國八年發生的,此時中華民國成立八年了,卻連政體都沒有搞清楚,必然形成天下大亂、群雄割據的局面。

中國推翻滿清,依然沒有建立一個合乎社會發展的政體,究竟一個國家的總統與內閣的權力怎樣安排才合適?立法、司法、行政系統都沒有真正建立好。所以,中華民國這幾個總統都是虛的,大家沒有註意這個體制啊。

蔣介石北伐以後,國民黨還是沒有建立好體制,行政院院長一直是蔣的人當權,如果不是蔣的人,行政院的權力就還在蔣的手上。

中國幾千年的政治體制,就是君權與相權之爭。美國現在,勉強說君權和相權分離的,也有問題,三權分立,天天鬧。

【十二】

五四運動這段時間,國內文化界也沒有多少人,魯迅這些是北大後來起來的,這些知識分子都找不到出路,認為我們民族沒有辦法,抵不住英、美、德、法、日等列強的船堅砲利。西方列強想分吃中國土地。當時中國人都被西方的船堅砲利嚇住了,我們的科技水平又不夠,沒有辦法改造,因此,只有派中國學生留學海外,學習他們的先進技術和文化。

文化上,很多海歸的知識分子也歸國了,蔡元培就起用了一批年輕的知識分子。胡適受美國人洗腦,提倡白話運動,否定中國文化,甚至有人說要取消中國方塊字,通通改用羅馬拼音。當時的知識分子大多是南方的,比如老的有嚴復、辜鴻銘等,很多人都不贊成白話。胡適提倡白話,當然這也不全部是罪過,文言文不易普及,白話容易普及啊,但是他們徹底否定中國傳統文化,也切斷了中華文明的根,那麼到今天,我們的教育還很難,這個時候出了一個了不得的年輕人——梁漱溟,他就主張鄉村自治,這個不簡單呢。

思想上,年輕的人如陳獨秀、李大釗看到蘇聯革命如此快,聯合周圍小國家,創立了蘇維埃政權。中國孫中山鬧革命,還站不起來。 ******當時在北大圖書館做小職員,17元一個月。蔡元培辭職走了之後,革命黨接著派蔣夢麟到北大做校長。

【十三】

正當革命軍政府處在進退維谷的困境之中時,共產國際、蘇聯和中國共產黨同時向孫中山伸出了友誼之手,使孫中山深受感動。他最終下定決心走與蘇俄結盟的道路。

孫中山看到這一點,想一想,當年列寧跟我一起在圖書館,流亡英國,四處落難,現在他建國這麼快,這麼統一,這麼成功,第一個五年計劃都快完成了。

於是孫中山派遣了一個以蔣介石為首的孫逸仙博士代表團,赴蘇聯考察訪問。因此,第一個懂蘇聯的是蔣介石。蔣介石奉孫中山之命,來到蘇聯,會見列寧、斯大林等,三個月後回來報告孫中山:蘇聯共產黨有野心,跟列強,跟其他帝國主義一樣,會吃中國,安全靠不住,不能合作……但是蘇聯答應,跟我們合作,給我們送來了槍,送來了子彈,我要辦黃埔軍校,必須辦……

當時蔣介石認為,蘇維埃是專制的政權,俄共掌權一旦堅固強盛的時候,它的沙俄時代的政治野心就會復活,對我們中華民國和國民革命的後患就不堪設想,蔣在他的《蘇俄在中國》一書中說:在我沒有到蘇聯之前,我仍十分相信俄國共產黨對我們國民革命的援助是出於平等待我的至誠而絕無私心和惡意的,但是我一到蘇俄考察後的結果,使我的理想和信心完全消失了,我斷定了本黨聯俄容共的政策,雖然可以對抗西方殖民於一時,但絕不會達到國家獨立自由之目的,更感覺到蘇俄所謂的世界革命的策略和目的,比西方殖民主義對東方獨立自由將更危險。

 

【十四】

孫中山看了國民黨當時的情況,非常糟糕,散漫之極,這樣的隊伍怎麼能成功。於是,孫中山開始著手改組國民黨。

他採用青紅幫的袍哥制度改組國民黨,賭咒,不是後來的宣誓,很嚴重的賭咒,完全照青紅幫的製度,當時,國民黨的大將黃興、陳其美跟著孫中山到廣州建立大元帥府,黃興就極力反對:這個是政黨啊? (不是黑社會),不能這樣幹!

他們內部也開始鬧意見了。

孫中山改組國民黨後,做出的另一個重要決定就是容共,同意容共。這個時候,******到了廣東,孫中山這個大元帥府也變成了國民黨黨部,共產黨員也可以進入,當時就叫容共。

所以黃埔一開始就是容共的,共產黨員周恩來就做的是黃埔軍校第一任政治部主任。現在大學不是也有書記嘛,當時,黃埔軍校也有黨代表,就是廖仲愷,蔣介石任校長。當時黃埔軍校第一期有兩個學會,一個是三民主義學會,一個是共產主義學會。第一期學生幾個月畢業?六個月就畢業了,就帶兵打仗,做將領了。學生來源呢?對外講的是初中畢業,實際上呢,大多是小學畢業,很多都是學徒。

 

【十五】

這個時候,又一個僥倖的機會來了。

1923 年孫中山在滇桂粵各軍的支持下再次回廣東執政,成立陸海軍大元帥府,並就大元帥職。他將各軍一律改稱討賊軍,將在粵的外省部隊編為國防軍,直屬大元帥指揮,歸附帥府的粵軍編為地方軍。待平定沉鴻英及再平陳炯明後,又將討賊軍改稱建國軍,並加委了建國粵、滇、桂、湘、贛、鄂、川、山陝、奉等軍總司令,其中只有粵、滇、桂、湘等軍尚可使用,內部編制以師、旅為主。其餘各軍或規模很小,甚至只有空架子,或在遠域他省,遠水解不了近渴。

民國十四年(1925年),1 月 1 日,孫中山北上,與段祺瑞見面,商討國家政體問題。他剛抵北京後即開始病發,住進協和醫院治療,1 月 20 日以後,病勢嚴重,不能進食,經西醫診斷為肝癌晚期,3 月 12 日,孫中山因肝癌死在北京。

接下來,國民黨內部不斷發生摩擦,胡漢民、汪精衛、蔣介石爭權奪利。那時******還只是一個候補委員。

早在孫中山北上之前,就決定了蔣介石擔任北伐軍總司令。民國十五年(1926 年)7 月 9 日,蔣介石就職國民革命軍總司令,同時兵分兩路,開始率軍北伐。北伐有兩個口號:對外是打倒列強,對內是打倒軍閥。當時附帶的口號也喊打倒日本打倒士紳。

記得我們小時候,也唱過打倒列強,打倒軍閥,中國一定強,中國一定強! (有一首兒歌是:打倒列強、打倒列強、除軍閥,國民革命成功,齊歡唱。還有一首歌是:打倒土豪,打倒土豪、分田地,我們要做主人,我們要做主人,真歡喜。)

當時國共兩黨合作,共同北伐。一大批共產黨員擔任各級黨代表或政治處長,或者擔任基層指揮員、戰鬥員。一些著名的共產黨人,如周恩來擔任第一軍副黨代表,李富春擔任第二軍副黨代表,朱克靖擔任第三軍黨代表,羅漢擔任第四軍黨代表,林伯渠擔任第六軍副黨代表,蕭勁光擔任第二軍第六師黨代表等。

北伐軍隊一路由國民革命軍第四軍葉挺獨立團和第七軍一部為北伐先遣隊,從廣東,直進湖北,直達中州,攻打吳佩孚。這時候軍閥最大的力量是直系,跟張作霖的奉係正在爭奪北方。當時康有為就說過:八方風雨會中州。

一路由蔣介石自己領兵,經過福建,攻打南昌,直逼上海。當時北伐的形態是從兩邊包抄打過來。

國民政府以廣東及廣西為基地,先後擊敗以吳佩孚、孫傳芳、張宗昌為主力的北洋軍閥,之後取得原屬北洋軍的馮玉祥、閻錫山等人的加入,最後張作霖退出山海關外,張學良在東北宣布效忠而宣告成功。由國民革命軍北進討伐北洋政府的戰爭,使得中國大陸統一在由中國國民黨領導之國民政府旗下。

國民黨由此完成形式上的統一。

我們講第一個僥倖,就是第一個突變,正好有一個民謠可以用上,它是這樣唱的:滿天的月亮一顆星,滿地的將軍一個兵。天上星多月不明,地下人多心不平。

講完後,南師說:這就是第一個突變,然後呢,我就出生了。

朱清時說:南師在講他出生的社會環境。

這可能是南師最後一次花費三個晚上,約四個小時的時間講中國歷史問題了。 

第二十章 腸斷滄溟魂夢中

(一)

記得 6 月 26 日,我到太湖大學堂時,南師就跟我說:國平啊,我們這個(口述)工作要抓緊時間做,我可能就最近一兩年了,很可能你的採訪還沒有完成,我就死啦。

我當時一聽,心里大驚。

不過,我看南師後來在餐桌上談起生老病死,也是尋常話題,遂以為當時的話題只不過是南師口頭禪而已。

誰知,南師此語,竟然一語成讖,留下永遠的遺憾。

 

(二)

我記得最後一次見到南師的場景,那次是馬有慧請南師修改她的《慧學初探》,那天晚飯時,南師來得很晚,一掃平時的氣色,感覺很疲倦。聽說是為有慧姐的書口述了序言才來吃飯的。

9 月 8 日,我從四川返回太湖大學堂,感覺氣氛有些不對。

我當時有一個感覺,可能南師身體欠佳。

後來連續幾天晚飯時都沒有看見南師出現,而且晚餐桌上人數很少,僅有淑君姐、宏忍師等幾人。一次,我忍不住問了下南師的情況,牟煉姐回答說:老師正在閉關,勿念。

後來,從其他同學處得知,老師生病了,在住院。

當時我聽見南師住院,心中一驚,每日里暗暗祈禱南師早日康復,以繼續弘法傳道,復興中國文化。

南師不在太湖大學堂的日子,好像太湖大學堂已經沒有了靈魂,偌大幾座建築裡感覺空空蕩盪。

9 月 19 日晚飯時,突然發覺餐廳里人數驟增,南師的兒子小舜哥、國熙兄等突然出現,好久不見的李傳洪等都在餐廳裡就餐,氣氛很凝重,也不在原來較為固定的座位就座,大家幾乎不說話,默默地吃飯。幾天不見的宏達兄和牟煉姐也回來了。

我心中一驚,難道老師的病情加重了。

晚上 8時 29分,突然接到朋友馬小兵兄的電話,他問:聽說南老師去世了?

我當時就蒙了,說:我完全不知道。

馬小兵兄說:上海《東方早報》記者在微博上有消息。

21時,接到高紅梅電話,也是詢問南師情況。我也只能回答不知道,因為我確實不知道。

23時 左右,馬小兵又發來消息:聽說南老師已入定,不知入定是否就是涅槃,馬哥請問。

此時我還沒有回過神來,只回了兩個字:不知。

我連忙上網查詢,查到一條關於老師入定的消息。

第二日(9 月 20 日),我進入太湖大學堂官網,看到秘書處發布消息稱:懷師數十年來為法忘軀,近來四大違和,現正住於禪定,我們在護關中,敬請各位勿來打擾,並以本大學堂消息為準。如有進一步確切消息,會敬告各位。

我感覺到事態嚴重。

雖然,此前我亦讀過南師談入定的文章,但是南師畢竟年事已高,心中企盼他此次入定能早日出定。

9 月 21 日始,太湖大學堂來人漸多,桌餐已經不夠,於是食堂將用餐方式改為自助餐,且沒有葷菜。

我每晚依然繞學堂快走,一天晚上,突然看見在禪堂背後的一塊空地上,有人在施工,走進一看,有點像修建一個小房子,後來知道這是荼毘爐。在我的印像中,荼毘爐在修建過程中曾停工一段時間。

 

(三)

9 月 26 日,是我 36 歲生日,一早就收到很多祝賀短信,但是因為南師的狀態不明,也沒有任何心情過生日。

我原想南師身體康復時,可以跟南師報告一下,大家一起吃吃蛋糕,相信南師會很高興。但是很遺憾,南師正在入定,大家心情也不好,我就決定不再跟大家說起這件事。

中午吃飯時分,感覺氣氛異常,大家都不怎麼說話,有人為南老師的兒子們合影留念。我小聲問昨晚從北京趕到的王紅:老師怎麼樣?王紅說:可能要做最壞的打算。

我的心開始悲傷起來。

下午,有朋友快遞來一隻元祖蛋糕,我只能悄悄拿回房間,不敢聲張,怕影響大家心情。

晚飯時間,我見到了中國佛學院副院長兼教務長宗性法師。

宗性法師的到來,讓我心中有了不祥的預感。我跟宗性法師簡單交談了一會兒。宗性法師希望我關注靈巖寺,將靈巖寺的歷史和弘法往事寫出來。然後,又談到他近日參觀了玉壘閣,他建議玉壘閣的位置雖然很高,但是還應該將它建成文化的高地,提昇文化價值。隨後,我又談到了我的忘年交王家祐先生,宗性法師也很感慨,王家祐是中國宗教史上的傳奇人物,可惜沒有人重視他的口述,以後再也沒有機會了。又談到馮修齊先生,宗性師覺得馮老師對龍藏寺和寶光寺研究最精深。

隨後,宏忍師和宗性法師就去辦事了。我和王紅及另外一位吳江公安局的才子唐繼華先生繼續談女子德惠大學堂。間隙,與古國治先生相約,做他的訪談。

晚上共修準提咒,做仰臥起坐,快走。

回來後,想了想,蛋糕既然已經快遞過來,還是吃一口吧,於是,我一個人為自己切了一小塊蛋糕。在吃蛋糕前,我許了幾個願望,其中第一條就是:願南老師身體康健,早日出定。

9 月 27 日,早飯後,我與宗性法師一起繞太湖大學堂散步。宗性法師詢問南老師的傳記寫得怎樣了,我告訴他,我來太湖大學堂三個月了,但是因為南師的事情很多,加上來拜訪他的人也極多,因此,老師做口述的時間較少,目前只做了開頭。宗性法師感到相當遺憾,他說以後這個傳記寫起來就很困難了,他一聽說我來這裡做老師的口述,就覺得是件好事,但是沒有想到事情會成這個樣子,他也還有幾個遺憾沒有完成。

我連忙問:現在老師究竟怎麼樣?

宗性法師說:總之南老師到現在都是一個奇蹟。

我問:有沒有更大的奇蹟會發生?

宗性法師說:不能斷定。

然後,我們談到都江堰的《宗教志》,宗性法師認為粗糙了點。我們又談到譚繼和先生和他的夫人祁和暉女士,宗性師擔心他們的學問後繼無人,我亦有此擔心。

宗性法師說,其實四川還有一個人值得大大地研究,那就是劉沅和他的劉門。我們都有一個共識,劉沅是開宗之祖,劉咸炘成就最高,劉豫波、劉東父之後,幾乎沒有後繼人才了。劉奇晉先生雖然書法很好,但是劉門的學問博大精深,傳承並不多。

宗性法師說,他曾經從我的一位朋友手裡買了一批文革和反右時期的宗教檔案,他自己也掌握了一批更加珍貴的檔案,但是現在還無法研究。希望以後,有機會能做深入的研究。他也曾經提了一個課題,希望有人來做民國時期四川的政府官員和軍政人員與宗教。我和宗性法師都認為,這是一個非常好的課題。

談到巴蜀文化,宗性法師說,我認為要研究巴蜀文化,必須要首先解決三個問題:一、巴蜀文化的起源;二、巴蜀文化的傳承,每一代的代表人物是誰;三、巴蜀文化的文化特點。解決了這三個問題,才能做更精深、細緻的研究。

 

(四)

9 月 28 日。

早晨醒來,即收到王紅的兩條短信。

一條是凌晨 1:16分,她轉發了一條寫給宏達兄的短信:宏達,我已抵京。行前靈感讓我帶去太湖的東西:石榴是留的意思;水晶球是老師出定的意思。老師專門講過憨山大師入定叫不醒,用罄敲醒的!那個缽是我和央金同時意念選中的。

另一條短信是凌晨 7:02分 發來的:我和朋黨都覺得老師還能回來。但今早剛剛夢中看到幾個字:入定出定,隱退為主。意思是老師有能力出來,但是他自己想隱藏了。

我隱約覺得,南師這次入定,可能有隱退之意。

上午 10:24分 左右,太湖大學堂突然鞭炮聲大作,時間長達 20 分鐘,我的心突突地跳,害怕大家所擔心的事情發生。

這段時間,太湖大學堂的鞭炮聲不斷,有時候一天要響十餘次,而尤以這次所放鞭炮時間最長。我急匆匆下樓,看見南師的兒子南國熙正滿臉悲切地往外走。看見我後,他拉著一個相貌相近的人對我說:這是我三哥南一鵬,他跟老師25年,相處最久,你要多采訪採訪他。隨後看見宏達和戴姐,無明顯異狀。

回房間,接到成都一位南師的粉絲王小茵老師的電話,大意是聽說老師病了,想來見老師一面,哪怕一句話都不說,只看看就好。我告訴她,老師正在入定,目前太湖大學堂已公告,希望社會各界不要來打攪老師。王小茵在電話裡表示相當遺憾。

午休後,收到王紅短信:決定不問生死,唯記如海師恩,刺血抄經明志,明朝靈山相會。

 

(五)

9 月 29 日

整天都在擔憂中度過。

下午 5:47分,收到短信:

知會:懷師已逝,遵照懷師指示與家屬意見:一切平凡、從簡,定於明晚 7—9點 舉行火化儀式,為免無數人湧來,公告時間推後,並請各位保密。為免通知老同學老朋友有所遺漏而生怨,護持懷師工作小組不作統一通知,僅由個人分別知會老同學老朋友,且僅屬定向知會。因接待能力有限,故請勿轉告他人……

後面內容為聯繫方式。

雖然這個結果也曾是有所預料的,但是,收到這個消息,我心中仍覺如晴空霹靂,站立不穩,搖搖欲墜。

心中默念:阿彌陀佛,大師遠去,再無大師。

 

(六)

9 月 30 日,歲在 壬辰年 八月十五。

早晨 7:52分,接到青城派第三十六代掌門人劉綏濱電話,詢問南師情況,並告知網上已經一片哀聲。

我馬上上網查看,主要是中國社科院研究員張國慶實名微博指認南懷瑾先生已去世。他在微博中寫道:

中國傳統文化的積極傳播者,南懷瑾大師,於 2012 年 9 月 29 日 下午 4時 於蘇州與世長辭,享年95歲!夜半聞訊,不禁想起讀過的他的諸多著作,尤其是《論語別裁》,獲益匪淺。他認為人生的最高境界是佛為心,道為骨,儒為表,大度看世界;技在手,能在身,思在腦,從容過生活。

張國慶的微博在網絡上掀起軒然大波,眾人紛紛打電話給我,希望能予以證實,我說請以太湖大學堂的公告為準。

午飯時,得到通知,晚上七點,舉行南師荼毘儀式。

六時過,來自全國各地、港澳台以及歐美等地的親人、朋友、學生共二百多人滿懷崇敬、痛惜之情齊聚太湖大學堂。宗性法師電話通知我馬上去主樓。在主樓大廳,我見到了從成都趕來的張谷先生夫婦。談及南師種種舊事,不免傷感滿懷。

七時許,由金黃色絲綢包裹的南師靈柩由南師子女等人從樓上抬下來,在主樓裡的親朋學生,頓時哀聲一片。不知是哪一位友朋學生第一個誦起了南無本師釋迦牟尼佛。於是,眾人齊聲哀誦南無本師釋迦牟尼佛!南無本師釋迦牟尼佛!南無本師釋迦牟尼佛……護送南師靈柩走出主樓。

我在張谷先生旁,雙手合十,口中低誦南無本師釋迦牟尼佛……緩步而行,憶起南師種種,淚水早已模糊了雙眼。特別是當大家聽到從播音器中傳來了南師原聲誦唱的佛號時,南師的音容笑貌,直逼眼前,更是令所有的人涕淚悲泣。

不經意一抬頭,我看見了朗朗明月,才想起今天正好是農曆八月十五,是闔家團圓的日子,而南師卻在一天前遠走。

當看到天上的月朗風清,晴空無雲,群星皆隱。一百餘名老學生,無不淚眼相對,莊重而深情地來送別最親切、最敬愛的老師。當南老的靈柩在一聲聲的誦念陪伴下,由親人護送出來時,所有的人無不淚奔如流,悲抑不已。

來到荼毘爐前,大家已是悲不自禁。

荼毘前的悼念活動開始,首先宣讀了時任

中央政治局常委、國務院總理的唁電:

 

驚悉懷瑾先生仙逝,深表哀悼,先生一生為弘揚中華文化不遺餘力,令人景仰,切盼 先生學術事業在中華大地繼續傳承。謹向 先生親屬表示慰問。

 

二零一二 年 九月 二十九 日

 

溫總理的數語悼詞,表達了對南師道德文章的崇敬之情,對南師為弘揚中華民族傳統文化的豐功偉績給予了極高的評價。

中央文明辦副主任王世明先生充滿深情地發表了告別辭,可惜因為當時沒有帶錄音筆,至今無法找到他的發言。

南師之子南一鵬致答謝詞,更令人感動:

父親以天下人為子女,以子女為天下人。

南師的親人,平時極少有機會見到老師,而老師卻把所有的人當成自己的孩子,親切而慈悲,夫子,溫、良、恭、儉、讓。是也。

《人民日報》原副總編輯、太湖大學堂教務長周瑞金代表太湖大學堂老學生致辭,他一開口我們最敬愛、最慈悲、最智慧的南師懷瑾先生,就引來了四周泣聲一片。

與南師感情深厚的周先生作《精神的導師文化的法主——在南師懷瑾先生祭奠告別儀式上代表學生的發言》,他說:

我們最敬愛、最慈悲、最智慧的南師懷瑾先生,在壬辰年中秋月圓花滿之夜,離我們而去法界淨土。作為跟隨老師多年的老學生,此時此刻,都會追憶起六年前,也是中秋月圓之夜,就在剛落成的太湖大學堂,老師白天為我們開示生命科學,夜晚與我們一起歡聲笑語,共度佳節,感受教化,備受啟迪。今天,碧空淨洗,皓月圓明,天地在冥冥之中啟示我們,老師宏深誓願,救度眾生,弘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已經功德圓滿。

我們所有學生今天都深深感念老師的教化之恩。他是一盞明燈,點燃了我們每一個同學的心。他畢生嘔心瀝血,不辭勞苦,為我們怎樣做人、怎樣做事,指明了一條正確修煉的人生之路。老師,就是我們精神的導師、文化的法主。

我從 20 世紀 80 年代末 90 年代初,讀到老師的著作,深深敬佩老師以現代眼光弘揚傳統文化,指點世界,借鑒歷史,評論人生,切中時弊,令人醍醐灌頂,深受教益。我曾寫了《奇書、奇人、奇功》一文,在大陸最早地全面介紹老師,被汪道涵先生推薦給中央最高領導閱讀。當時,老師正在香港促成國共兩黨和談,為後來達成九二共識,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老師在台灣、香港,培育了一批虔誠的弟子。從香港來到大陸,老師已近九十高齡,他慈悲為懷,精神矍鑠,創建太湖大學堂,創辦吳江國際實驗學校,舉辦各種講座論壇,極力弘揚傳統文化,潛心探究生命科學。一大批中外學生都在這裡聆聽老師的教誨,感受老師的熏陶。老師的耳提面命,弘道揚法,循循善誘,讓我們沐浴在無限溫暖的巍巍師恩之中,激勵著我們不斷提昇道德修養和人格水平。

老師的肉體走了,老師的精神永存。老師是中華傳統文化的集大成者,上下五千年,縱橫十萬里,經綸三大教,出入百家言。我據此擬了一副輓聯,概括老師一生的精神和業績:

 

上聯:世外高士儒釋道禪淨密宏深誓願聖績遠播救度無邊眾生堪稱當代維摩;

下聯:域中奇人軍政經教科文篳路藍縷甚多建樹造福中華子孫史載功業千秋。

 

千言萬語難於表達我們對老師的惜別、敬愛、感恩之情。我們誓願認認真真地踐行老師的精神和品格,老老實實地遵照老師的教導做人做事。老師的事業永在!老師的智慧長存!我們一定要做到:事師如師在,道業永相續!

老師,走好!我們永遠懷念您!

 

長期追隨南師的老同學、台灣薇閣學校董事長李傳洪致辭說:

老師,我親愛的師兄弟們,在今天月圓的時候,我們來送老師,我們深深地感覺到我們愧對老師。

1994 年的時候,南普陀寺完工的那一天,老師在那裡講了七天的南禪七日,老師的師弟通永師父從四川峨眉山來南普陀寺找老師,他們這種師兄弟之情,闊別五十年的那種深情,令我們非常非常的感動,也非常地羨慕。

知道老師為了要施報,老師經歷了多少痛苦,從二十歲那年在峨眉山大坪寺發願,他要闡釋儒釋道三家思想,他說,他的悲願太大了,他的願力太大了,所以正如耶穌說的背起眾生的十字架,遭受刀割的業力的折磨,但是在他人生的最後階段,他也實現了偉大的生命工程,他可以在當下就進入了定境,進入了涅槃定靜的程度,這就是體現生命科學最大的實證。

我不懂發心,也不懂願力,我只想做好老師的馬前卒。在三十幾年的馬前卒歷程中,我也體會揣測老師關心的是什麼事,老師琢磨的是教育,尤其是基礎教育這一塊,所以老師以他的洞察先機、觀察入微的眼力、心力和悲願,他去從人性的觀點找出教育的切入點,如春風,如化雨,從最開始十六人的小小學校,到現在也不過二百個人的小小學校。老師所造成的影響力,像春風化雨,漸漸地擴大,去滋潤乾涸的大地。

 

吳江太湖國際實驗學校校長郭姮晏致悼詞:

太老師,今年吳江太湖國際實驗學校才過了第一屆畢業典禮,您在畢業典禮上講的話我們都記在心裡,您跟我們說:教育只有兩個目標和目的,一個是培養善念,培養每一個人善良的念頭,好好做事,好好做人,恭恭敬敬、認認真真地做好每一件事情。

第二個交代要培養每一個人的別境慧,讓每一個人按照自己的禀賦,堅強地、自立地站起來,能夠好好照顧,幫助別人。

別境慧是我們每個人都與生俱來的,它是那個在貪瞋痴慢疑污染之前,每個人都清清靜靜、明明白白的那一個真實的自我。就是要讓小朋友,甚至所有的老師,甚至我們身邊的每一個人都認識到。平常呢,我們學校舉行的活動,太老師都要參加。

我記得去年的中秋,太老師還帶我們的同學一起賞月,每次活動,太老師都參加了的,每次到了武術比賽、經典比賽等的比賽,太老師都會在現場從頭看到尾,每次太老師都會說,如果我再年輕二十歲的我,我一定自己來教武術,自己來教經典。

現在我也自己教,但你們一定要學著怎麼教。所以太老師也給小朋友上經典課,也給小朋友上書法課,也給小朋友上寫詩的課。今天,小朋友的餐廳裡還掛著去年中秋節時幫小朋友逐字改正的詩詞。包括每一次經典的題目,他都會說,下次的題目要怎麼樣出才好。

他告訴我:經典不是知識,經典是一種做人的態度,是我們每一個人生活的一個依據。生活就是經典,經典就是生活。他告訴我,誰的經典講得好,那都只是知識的傳授,真正的經典卻應該是落實在我們的每一天,分分秒秒,每一個行為,每一個起心動念上。太老師,你講的話,我都記在心裡。你有一天給我開玩笑說:你要把學校辦好,照顧好所有的一切,因為我來讀的時候,這個學校比現在要好。你常常說,有一天,一個小朋友對你說:你講完了沒有,你講完了,就該我講了。

他說,那就是你們講得不好,我要給自己上課了。雖然太老師現在的身體沒跟我們在一起了,但是我覺得太老師,他不需要身體,很快地,我們又會跟太老師在某個地方,在大學堂、在小學裡再相見。所以,我覺得這次的離開,是太老師與我們短暫的分別而已。

太老師常說,吳江太湖國際實驗學校是不做教育的,做教育是犧牲的,這條路會很難走,會很清苦,但是他說,只要我們一心一德,很堅強、很堅持往前走,就會有一群人一心一德跟著我們打拼,去傳承這個工作。太老師,我會記住你的話,走出一條人走的路,走出一條全人類都走的路。太老師,我想你趕快再回來加入我們學校,趕快再回來指導我們。

舉火儀式由中國佛學院副院長兼教務長、成都文殊院的宗性大和尚主持。眾人誦七遍般若波羅蜜多心經後,按佛教儀軌,進行荼毘。 

宗性法師手持火燭,誦《為南公懷瑾大士荼毘語》:

應化人間樂太清,七星了然住大坪。
遠走康藏通禪那,繽紛法雨墜紫雲。

恭維南公懷瑾大士。一九一八年 農曆 二月六日 降生。浙東樂清人士。一世行藏,已載籍章。上下五千年,縱橫十萬里,經綸三大教,出入百家言。平生功績,難描難繪。二零一二年農曆八月十四日,化緣既盡,大事已畢。遊戲人間九十有五載。醉心法海七十余春秋。向上一乘,早識貧無立錐之旨;隨順世情,不費依樣畫葫之機。今予:諸行無常,是生滅法;生滅滅已,寂滅為樂。笑曰:俄而一夢,是夢非夢,夢裡夢外,夢夢夢夢。南公懷瑾大士,印如是耶?既今末後一著荼毘一句,又如何舉揚?

靈巖諸子出火宅,太湖水印娥眉月。
四大五蘊如意樹,一粒粟米滄海闊。

宗性拙

然後投火入爐。火光熊熊而起。

眾人紛紛跪拜,口誦佛號,向火中的南老遺體行禮。我與王紅、高紅梅等人跪在一起,只聽得彼此哭聲不止。

從此一別太湖後,世上再無南懷瑾。

此時,不由想起了南師的那首

《聚散》

桌面團團
人也團圓
也無聚散也無常
若心常相印
何處不周旋
但願此情長久
哪里分地北天南

南師與眾人,聚亦散,散亦聚,聚散兩依依。

 

(七)

從南師一些友朋和學生的文字中,可以為我們簡單地梳理出南師最後的時光。

早在半年前,就有一些不好的徵兆出現。

2012 年 4 月 4 日,有道友拜訪南師時,南師說:半年後可能不在了。後又怕道友憂慮,遂說:半年後去其他地方住。

5 月 29 日,樂清市人大主任趙樂強、副市長方青,南師老家所在的翁陽街道辦事處書記趙旺杰和主任朱小恭去看望南師時,那晚南師講到自己龍年有劫,也許當時來訪者只看到南師當時精神矍鑠、健步如飛的一面,沒有留意他這淡淡一語;或許大家都期望南師長命百歲,根本就不相信南師這一說。

據魏承思先生文中所記:

8 月 13 日,我打算去大學堂,懷師讓馬秘書轉告:老師感冒,我去了他就要招呼我,希望這次不要去。我頓時覺得他這次一定病得不輕,因為20年來從來沒有一次不想我去看他的。 8 月 16 日,我在報告中問他,讀完了12遍《楞嚴經》,接下去應該讀哪一部經。 4天后,他在報告上最後一次批示:最近氣運不對,我也在維摩病中,深深業力之感,不可說不可說啊,無法與不知者言也。你從那年開始學佛,憑我深切的記憶,你真正發心想修行學佛,散散漫漫的還不到兩年。承蒙信任,你懇切讀《大寶積經》後,我希望你先能做到精讀《楞嚴經》100遍,希望在10年、20年中貫通事理、證得真如,此話早已有所說明,只是你並不留意。我從青蔥學道,身心投入出世修證法門,至今95歲,經常自慚暗頓,對於《楞伽》《楞嚴》二經,我從數十年身心投入求證的功力,尚不敢說是望及涯際。你這個話已經問過我三次以上,我都有所答覆,或微笑而輕答,實際上語重心長,都已說得明白了。你如果對此有疑,今後10年、20年中,希望你深入《華嚴經》《瑜伽師地論》兩部大經論去吧。我老了,再沒精力多說了,言盡於此,抱歉。懷師以前對我說話從未如此嚴厲過,最初有點難受。反覆讀了很多遍,才體會懷師對我的拳拳之心。但只以為他是對我愛之深、責之切,沒想到乃是最後遺言。

9 月 2 日,我寫報告回覆懷師的批評,回顧了專修兩年來的歷程。 5日,懷師請秘書回話:現在四大違和,這篇報告要嚴重答覆的,所以不要著急。慢慢來。但最後沒有等來他老人家的只言片語。懷師會怎樣答覆?這將是夠我參一輩子的話頭了。

據劉雨虹老師(時間:2013-06-1910:26:58)在她的博客劉雨虹博客中發文《東拉西扯·說老人、說老師、說老話(四十九)》中有記載,我們可以大致梳理出南師入院過程。博文如下:

多日來,常常聽到一些不實的傳言,有關南老師走前的一些情況。老師生前曾多次說過,他是不會進醫院的,去年八月身體欠安時,也說過不去醫院。

8月 下旬 有一天,沙彌(郭姮妟)特別請了一個著名醫院的醫師,來給老師看診。這位醫師建議老師去醫院先作檢查,老師也沒有同意,因為老師始終是自療,吃的是科學中藥(成藥)。

關於這方面,宏忍師最清楚了解,因為她畢業自廈門大學中醫學院,在多年隨侍南師的歲月中,也跟老師繼續學習有關醫理各方面的知識。

南師去年 8月 中旬,閉門修關,8 月 27 日 起也不再到辦公室了,有重要事務則上樓請示。不久南小舜(師之次子)及南國熙(四子)分別從溫州、香港前來探視,老師仍表示不去醫院就診。

8 月 28 日,陳照鳳(老師在台灣學生)從台灣前來,幫忙照應老師。接著在******老師的阿姨,也來協同永會師、宏忍師等照護老師的工作。

9 月 14 這天,宏忍師值班照料,到了中午時分,老師咳嗽不止,很久很久,情況未見緩解,宏忍師侍奉在旁,問道:老師,要不要改變方式,到醫院去?

老師說:好吧!你要通知大家。宏忍師馬上聯絡李素美、沙彌、馬宏達以及南家兄弟們等,立刻安排救護車前往上海的醫院。老師對沙彌說:你去拿那個箱子,裡面有 30萬元,你收著。沙彌說不要,當時照鳳和宏忍師都在場,老師說:你拿去。沙彌才去拿。動身前,老師說:此時要藉用一下西醫了。

在救護車中陪同的,是李素美、何碧默(國熙妻子)、沙彌和宏忍師四人。另車在前行的是許江和郭彧嘉(沙彌弟)坐的車子,牟煉駕車於救護車之後。馬宏達於訪客走後,即趕赴醫院……

送老師去醫院的救護車,在 14日 下午4點多鐘出發,路上曾略有阻塞,到達醫院時已經是6點多鐘了。

醫院先給老師做了初步的檢查,心電圖、血壓……然後才進入病房。醫生立即開的藥是:消炎、化痰、利尿。

老師服藥後不久,咳嗽減輕了,小便了幾次,老師還開玩笑地說:到上海來,就撒了三泡尿!

當晚是宏忍師和小君守夜,照顧老師。

次日(15日)上午 9時,老師的兒子南國熙夫婦趕來了,南國熙還對老師說:鳩摩羅什也害病啊,而且病了很久。老師聽了微笑,輕輕拍了拍國熙的頭。

由於來照應的人太多,不能都在病房中,醫院很周到,特別撥了一間辦公室給大家作為輪值休息的地方。

老師的二兒子南小舜也趕來了,老師忽然對他們說:我對不起你們。兩人聽到就哭了,因為九月九日的時候,老師也對兒子們說過一次對不起他們。小舜和國熙說:爸,不要這樣說,都過去了。旁邊有幾個同學也掉下了眼淚,深知老師多年來公而忘私,不能不疏離家屬,甚至國熙每次來大學堂看父親時,照樣也要繳住宿費的。

看到老師的病況好轉,大家都安心了,以為沒有問題了,李傳洪就回台辦事,南國熙感冒怕傳染,夫婦二人回香港去了。

16日 上午,老師還與大家閒談,並囑咐沙彌快回去照看實驗小學。到了傍晚,老師又開始不太舒服。

17日 上午,老師喉嚨不暢,南家兄弟家人和許多同學又都回來了,馬有慧、彭嘉恆夫婦也趕來了。馬有慧給老師背部按摩後,老師覺得舒順些,又請宏忍師拍打背部,促使積痰吐出。

醫生來了說,傳統吃藥療法,如未能治愈,必須做進一步檢查,找出病源,才能判斷正確,徹底治療。老師於是同意,於下午3點半做了CT。當晚,醫院又安排了肺科專家會診,醫生們都表示,要待次日看到CT報告,才能確定。

第二天(18日)上午,CT檢測報告出來了,顯示老師肺部有真菌感染,另有一小處有些陰影,如要明確,必須再做進一步複雜的檢查,那是很痛苦的。

下午2點多時,醫生過來了,認為老師一來年事已高,二來太瘦,所以不建議再做這樣複雜的檢查,也擔心檢查過程中,萬一有意外反而不好,故而對老師說:我們的能力到此為止了。馬宏達接著說:老師,接下來要靠您自己了。

老師聽到後,立即寫下:明白,好!!

幾天來,老師躺下的時候少,多數時間是坐著的,但不一定盤腿。此時聽了醫生所說,也表達了自己的了解後,開始活動頸部、腰椎……半小時後再一次活動,經過兩三次之後,即穩坐不動,像他平日打坐那樣。

直到傍晚,守護的宏忍師父等人在旁,看到老師仍然坐得很安詳,一夜在氣定神凝中度過。

19 日 晨 6點40分,在旁的宏忍師等,忽然聽到老師身體中有一個戛然而止的聲音(像開關突然關了一樣的聲音),發現老師鼻息沒有了,脈搏也極微弱,近乎沒有了。於是立刻通知醫生,心電圖檢查顯示出來的是直線,間隔很久才突起一點點的狀態。這時在旁邊的,有宏忍師、小牟、小君和護工,以及當夜在休息室值班的小崔和小許。

不到十分鐘,國熙夫婦來了,此後南宋釧、南小舜、李素美、沙彌、阿嘉、馬宏達、謝福枝、馬有慧夫婦、小烏等,得到消息陸續都來了(來的人還有不少,無法細說)。

醫生和南小舜(中醫)都看了老師的瞳孔,並未放大。

於是大家共同商議,決定下午兩點送老師回大學堂,謝福枝立即回大學堂安排接應。

兩小時後,南小舜再驗老師的眼睛,瞳孔不但並未放大,而且臉頰滑潤。

回去所乘坐的不是救護車,是大學堂三排座椅的車子,由小許駕駛,沙彌坐在副駕駛位,第三排座位是馬宏達和王洪欣(學校拳術老師)二人,在他們腿上鋪放軟墊,南老師躺著,周圍用軟枕墊著。

第二排座位向後轉,與第三排相對,上面坐了四個人,阿嘉、小牟、小烏和馬有慧,他們面對著老師隨侍。

就這樣,於 19 日 下午 2點 多動身,4點多鐘就回到了太湖大學堂。

老師在醫院五天期間,病房中24小時輪流守護的人有:宏忍師、照鳳、小烏、小牟、小君、南榮榮和那位護工,還有馬有慧、何碧默。

老師回到大學堂後,即放躺在他臥室的床上。臥室外一間是書房,書房外是醫藥室,室門通走廊樓梯,是老師出入之門。

19 日 當晚開始,護持老師的有三人,各在一間屋中,每天兩班輪值,共六人。參加護持的人共有二十餘位,有人輪值多次,有人只有一次不等。

次日,南家兄弟家人前來,講到老師有關的許多事項,這是重大的事,當即請來李素美、李傳洪姐弟,還有馬宏達、李慈雄、呂松濤、謝福枝等,大家共同商議,先組成七人護持小組(宏忍師、素美、南一鵬、宏達、慈雄、松濤,我為召集人)。

小組每日晚飯後在主樓會議室聚會,先由宏忍師報告老師情況。實際上聚會時大家都可參加,都可以發言,並不限這七個人。

當宏忍師報告老師的情況一切平靜如常時,大家卻有不同的意見;有些人認為,19 日上午,醫生已宣告不建議作進一步檢驗,而且心跳、呼吸和脈搏也沒有了,說明老師已經過世,現在應該處理後事。

另有一些人認為,在醫生宣布放棄後兩小時,老師的瞳孔也並未放大,況且,氣住脈停本來是禪定的現象,老師70年代,在台灣也曾由醫生測試過;當老師進入禪定時,也是氣住脈停,心電圖上呈現一條直線時,當時把醫生嚇壞了,以為老師休克死去了,(《禪門內外》一書中曾記述此事)。所以,認為現在的老師,是入定狀態,不是死。

大家爭論了一陣,結論是發布消息,老師在禪定中。這是根據守護同學報告的,老師看起來仍像平常一樣。

連續幾天,情況困擾著每個人,老師仍然平靜地躺在那裡。直到28日的傍晚,從香港來了兩位醫師,林德深醫師和他的太太李丹醫師。

林醫師是國際知名的遺傳醫學專家,李醫師是神經科專家,他們兩位醫師在醫院服務,都有很多臨床經驗。過去他們也常來拜望老師,探究生命的各種問題。

28 日 晚,兩位醫師在主樓會議室與大家見面,他們先說了基本的醫學常識,並講解西方醫學對死亡的定義。

初期是當生命現像沒有時(呼吸停、心跳停、瞳孔散大),就認定為死亡。後來因器官移植的需要,再加上一個腦波停,才算死亡。

不過亦有報導,有人在被裁定死亡之後,又恢復生命跡象。

所以,以往醫院所認定的,沒有生命現象就算死亡,絕對是有問題的。據醫方研究發現,美國在一年內就這樣被誤判為死亡的,有七千人之多。

所以,在西方的醫學界,對生命終結的判定,越來越複雜困難了。

兩位醫生說,目前針對南老師究竟是處於禪定還是死亡的情況判斷,應該分成兩步:第一步:檢查是否有生命現象;如果沒有生命現象時,必須再作第二步:檢查是否有死亡現象,二者俱備才算死亡。

所以根據兩位醫師的闡釋:南老師沒有生命的現象,不能就判定為死亡。由此來看,老師 19日 離開醫院時,絕對不是已死。

29 日 上午10點半左右,兩位醫師帶著醫院借來的儀器,去給老師作檢測,陪同去的有南國熙、南小舜、宏忍師,一共五人。

詳細檢查之後,直到下午1點多鐘才完畢。醫生們根據各項檢查資料,仔細研判,然後林醫生在主樓小組會議上宣布:南老師已經沒有生命的跡象,部分身體已出現死亡跡象,身體不可再用了。當林醫師講到這裡時,忽然忍不住大哭,不少人也一同落淚……

下午 4時 左右,本地的法醫確認了老師的死亡診斷。

9 月 29 日 下午,上海中山醫院的醫生到太湖大學堂審視並確認南師已無生命跡象,開具死亡證明書,認定南師辭世時間為 2012 年 9 月 29 日 下午 16時26分。之後為南師換衣時,南師身體柔軟。

9 月 30 日晚,在太湖大學堂進行了南師荼毘儀式。

10 月 5 日,南師荼毘儀式結束後,弟子們經過討論商議,在否決了就地不開爐建塔的方案後,於早晨四點,由宗性法師主持,打開荼毘爐,發現南師的頭骨完整,上面綴滿各色舍利子;頭骨一半呈現黃色,一半呈現藍色;舌頭完整,上滿佈滿蓮花狀舍利子;其餘身體化成舍利子無數。